任護花.任惜花.南海十三郎

漫談

任護花.任惜花.南海十三郎

  2023年7月發表〈「跨界奇才」任護花的新發現與年表〉後,不少讀者向筆者提問:杜國威編撰的話劇和電影《南海十三郎》,[1] 劇中人物任惜花是否影射任護花?原名江譽鏐的南海十三郎(1910–1984),與任護花是否如劇中所述,曾起衝突,關係惡劣?

  筆者不清楚此劇的寫作過程,所以把這些問題轉達杜國威查詢。得網友幫忙聯繫,八月底電話訪問了他。杜國威表示,其作品《南海十三郎》不是歷史劇,他本人亦非歷史考證專家,而是一名編劇。劇中的任惜花及相關情節,是他根據一些來自母親的故事,加上他本人的創作而寫成。他母親是粵劇迷,聽過很多戲行傳聞,母親所說的任惜花是否任護花?他沒有考證。編劇的任務是創作觸動人心的故事,情節不能平鋪直敘,要有衝突,有對立,有起伏的安排,才能打動觀眾。他不是做歷史考證,希望觀眾能分辨清楚。觀眾如對劇中人物或相關情節感興趣,應查找歷史資料深入了解,不能單從戲劇情節來認知真相。

  那麼,南海十三郎的作品中,有否有相關記述?筆者至今發現,南海十三郎1964年在《工商晚報》發表一批文章,有多篇都述及日本侵華期間,粵劇在大後方及淪陷區(包括廣州和香港)演出的情況,但沒有關於他與任護花或其他人衝突的內容。

  他唯一提及肉感戲的文章,是1964年8月22日發表的〈粵劇地盤日少漸入低潮〉,談的只是淪陷區,而非在大後方的曲江:「在淪陷區之粤劇,藝術及意識已低降,混入時代曲、爵士音樂,而秦小梨又以肉感劇賣座,演《肉山藏妲己》、《肉陣葬龍沮》等劇,觀眾沉悶情緒,亦樂得看色情劇本。」[2]

  而南海十三郎提及任護花的兩段文字,都是關於任護花編寫抗戰劇──

  • 第一段見於1964年8月3日發表的〈黃鶴聲麥炳榮同主「大羅天」〉:他述及「勝壽年」班受歡迎的原因時指:「首先得任護花編演抗戰劇《怒吞十二城》,以戲匭雄壯、劇情曲折,故得旺台。任護花又為勝壽年班編吳越史劇《粉碎姑蘇台》上下卷、《三十六迷宮》等劇,均側重愛國思想,故得觀眾擁護。」[3]
  • 第二段見於1964年8月21日發表的〈關德興獲譽「節義藝人」〉:述及關德興在戰時廣東省會曲江演出的劇目時稱:「還有一本是任護花寫作《完璧歸趙》,寫藺相如完璧歸趙,以及與廉頗息爭,同心報國,力倡軍政團結,以禦外侮,演出亦得觀眾好感。」[4]
左是任護花,右是南海十三郎
左是任護花,右是南海十三郎

  那邊廂的任護花,又曾否在文章中提及南海十三郎?至今筆者沒有發現,只找到隨任護花「出身」的名記者陳非,[5] 有一篇相關的文章,題為:〈江十三搵任護花〉,發表於1997年12月19日其在香港《文匯報》的專欄上,是陳非觀看電影《南海十三郎》後所寫。全文如下──

眾友在銀幕上看了《南海十三郎》後,鼓勵我說出本文故事:1956年一個炎熱的下午,我回到中環文咸東街《紅綠日報》上班,在樓下梯口,碰到一位穿着麻包絨西服,蓬首垢面的老人家,手上夾着一大綑舊報紙,我問:「阿伯,你係咪交稿呀?我同你拎上去吖。」答曰:「我搵任護花。」於是我扶他上去閣樓會客室坐下,並問:「阿伯,點稱呼,我代你通傳一聲。」「江十三。」

  旋而我步上三樓編輯部,告訴「先生」(報館同人均尊稱社長任護花作「先生」。他是粵劇開戲師爺、電影導演、報紙作品有《中國殺人王》、《牛精良》筆名周白蘋,《徐夢中篇》、《經濟影評》……著作何止「等身」)。

  先生曰「哦,十三呀。」繼而曰:「細路,你同我拎的錢俾佢啦,話我趕緊稿。」隨即掏出五張大棉胎型的「青蟹」(十元鈔票)。我鑑貌辨色,落樓雙手遞給江十三,並婉言陪他落街去了。在該段日子裏,這位阿伯來了三次。第二、三次,「先生」也給三十元,俱由我轉交。「先生」乃在下恩師,為人節儉,第三次交錢後,不禁問他:「先生,嗰個阿伯係乜水嚟㗎?」「鼎鼎大名嘅南海十三郎就係佢嘞,佢老竇係太史蛇羹嘅江太史。」事實如上。在下如今已被謬稱為前輩,對該話劇所云,不作評議。(本文乃「三及第」文體)。

  筆者再向浸會大學文學院高級講師朱少璋查詢,他長期研究南海十三郎,並收集南海十三郎在報上發表的專欄文章,編訂成《小蘭齋雜記》出版。朱少璋認為南海十三郎對一個人愛國與否要求極高,在《工商晚報》的文章便批評馬師曾和薛覺先二人沒有上前線勞軍:「而粤劇界之薛覺先與馬師曾,雖日以前進戲人自命,實則未嘗一刻戰時生活,亦未嘗一蒞戰線,徒在港僑最多之桂柳演出不合時代之戲劇,藉以營利,對國家實無貢獻。」[6] 而他提及任護花的兩段文字,內容都頗為正面。

  從現有資料來看,包括陳非所述,朱少璋和筆者均認為南海十三郎不似和任護花有嫌隙,看來二人關係不會太差。

南海十三郎1964年8月21日在《工商晚報》發表的文章末段提及任護花。
南海十三郎1964年8月21日在《工商晚報》發表的文章末段提及任護花。

  此外,大陸的網絡長期流傳一段文字,指上世紀三十年代,任護花和南海十三郎都替義擎天劇團編撰過不少劇本。兩人那時似乎就不對盤,任編成《怒吞十二城》,十三郎即編《江南廿四橋》以對;任再編《三十六迷宮》,十三郎又編《七十二銅城》,彼此均在劇目的數字上「鬥法」,一時為粵劇界趣談。

  以上說法是沒有查證的穿鑿附會,似炒作話題,翻閱廣州的舊報就知道,南海十三郎早於1933年11月為義擎天劇團撰寫《七十二銅城》公演,[7] 而任護花分別在1935年10月及12月為勝壽年劇團編劇《怒吞十二城》和《三十六迷宮》,[8] 不單事隔兩年之久,兩劇名中的數字都少於七十二,如何談得上所謂「鬥法」?至於《江南廿四橋》,是南海十三郎為1935年約8月成立的新生活劇團(成員包括陳錦棠、李翠芳等)所編的劇,由於資料散失,未能查出此劇的首演日期。

  三十年代,戲名內有數字其實十分常見,例如大羅天劇團有《十二美人台》、[9] 新生活劇團有《仇深二萬年》、[10] 《十萬橫磨劍》,[11] 新靚就劇團有《十萬九千七》等。[12]

  在廣州推廣粵劇的「中國粵劇」網頁,2016年轉載中華戲曲公眾號,署名「小段」的文章:〈梨園往事之南海十三郎(三)〉,文中除有上述所謂「鬥法」的描述,亦指出任護花絕非只知賣弄色情的下流文人。他在日本侵華時期編撰了不少宣傳抗日的劇目,從數量上看並不輸於十三郎。此外,任護花還創作過兩部十分暢銷的系列小說:《中國殺人王》和《牛精良》。前者是特務007式的驚險傳奇,而後者則以香港三角碼頭的苦力頭目牛精良為主角,描寫他激於民族義憤,多次襲擊日軍與漢奸的故事。任護花的愛國與順應時勢並不相悖,他一生敏銳於市場需求和民眾喜好,編報、度曲、寫小說、製作電影都遊刃有餘,效益頗佳,和理想主義、冷硬執拗的十三郎卻是同途而殊歸了。

  然而,作者「小段」指「南海十三郎和任護花兩人就演出內容起衝突,應該不假」,卻沒有列明此說的出處,無法查證。日本侵華期間,二人在粵北曲江的情況,有待進一步發掘了解。

  按任護花的訃聞內容,推算他生於1903年,較南海十三郎年長七歲,兩人在二戰和平前的三、四十年代,同樣活躍於粵劇和電影界。從現存資料來看,那期間南海十三郎編寫的粵劇和電影劇本較多,估計有近百部,成名也較早,約於1930年,可惜大部份劇本已散失。[13] 而任護花在三十年代的經歷,尤其推動新派劇場的情況,目前所知不多。

  南海十三郎於1935年6月,曾為覺先聲劇團的短期班覺先劇團編撰一劇,名《惜花不護花》,劇情未詳。向杜國威查詢:是否與他筆下的「任惜花」有關?他笑說:「真是巧合的緣份!從不知道有《惜花不護花》這劇,小時候聽到的任惜花故事,真真假假,留待研究者考證!」

  杜國威表示,希望觀眾能從多方面了解劇中人,他設計任惜花的對白,有這樣一段指斥南海十三郎:「你套套戲都叫人忠君守節,忠君?忠乜嘢君呀?中國無皇帝啦,你思想封建呀,腐敗守舊呀,你又知唔知呀?」這也是他(杜國威)對南海十三郎的批判,不知觀眾有否領會?

  

注釋

[1] 南海十三郎原名江譽鏐(1910–1984),1930至1940年代省港著名粵劇編劇,亦編導過多部電影。杜國威將他的一生經歷,改編成舞台劇《南海十三郎》,1993年10月首度公演,1997年改編成電影。劇中有情節描述抗戰期間,南海十三郎在粵北曲江,因不滿任惜花以肉感戲和艷舞表演勞軍,痛斥任惜花擾亂軍心,並將他毆打。

[2] 南海十三郎:《梨園好戲》,《小蘭齋雜記》第三冊(香港:商務印書館,2016),頁118。

[3] 同上,頁75。

[4] 同上,頁116。

[5] 陳非(1936–1999),原名龍國雲,廣東順德人,1950年代初來港,1956年入任護花經營的《紅綠日報》當記者學徒。後轉職《明報》,1960至1980年代的知名記者及飲食專欄作家,退休時職至《明報》副總編輯。

[6] 南海十三郎:《小蘭齋主隨筆》,《小蘭齋雜記》第一冊(香港:商務印書館,2016),頁225。

[7] 1933年11月18日廣州《國華報》的義擎天粵劇團廣告。

[8] 1935年10月30日及12月22日廣州《國華報》的勝壽年粵劇團廣告。

[9] 1935年8月31日廣州《國華報》的大羅天粵劇團廣告。

[10] 1936年1月23日廣州《國華報》的新生活粵劇團廣告。

[11] 1935年8月14日廣州《國華報》的大羅天粵劇團廣告。

[12] 1935年12月15日廣州《國華報》的新靚就粵劇團廣告。

[13] 南海十三郎著,朱少璋編著:《香如故──南海十三郎戲曲片羽》(香港:商務印書館,2018年),頁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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