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月11月12日,M+開始入場收費的第一日,也是「草間彌生:一九四五年至今」(Yayoi Kusama:1945 to Now)主題展覽開幕首日。買了門票帶着小朋友去看展,發現參觀者眾,還有像我這樣帶着小朋友來的家長。原來「波點女王」在香港也有不少粉絲。這個展覽分兩部分展示,在M+地下二層B2的是兩個大型藝術裝置。首先映入眼簾的從中庭天井垂掛到底的多條彩色布制長條,錯落有致圓點浮現,這組軟雕塑作品名為《神經的死亡》(2022)。而另一組裝置名為《圓點執念──渴望天堂的愛》,則要在室內體驗。展廳牆上全是鏡子,室內放置了比真人高的黑白波點充氣膠質圓球。在入口當眼處,有一段顯眼的文字,來藝術家發表於1968年的自述:
我,草間彌生,是夢遊仙境的現代愛麗絲。就像穿越鏡子的愛麗絲,我,草間彌生,也打開了一個奇幻自由的世界。
在排隊等待進入展廳處,也有各種文字展示牌,希望觀眾能夠體驗藝術家的良苦用心。如:
我創作是為了治癒全人類(1999年)
以及來自設展者的提示語句:
參觀《圓點執念──渴望天堂的愛》鏡面空間的三十秒時間,你會如何善用呢?草間彌生希望你可以體驗無限的感覺,藉此擴闊想像力,超越個體的界限。
對於不太了解草間彌生作品和生平的觀眾,看到這樣的字句,也許有點摸不着頭腦。不少觀眾只是在鏡面空間裡不停自拍,欣賞自己形象在鏡面的無限折射。而也有一些觀眾看到別人不停自拍,沒有及時離開打卡地點,開始嘖嘖作聲,表示不滿。以我有限的觀察,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夠體驗到藝術治癒的效果,也許只是簡單地打卡,人云亦云算數。而在地面大堂的兩座免費參觀的標誌性南瓜雕塑前,更多經過的觀眾只是將其當作另一個打卡聖地,有人買了同款明信片舉起拍照,非常歡樂。這也是筆者去年參觀M+時的觀感,所謂「人人藝術樂園」,果然如此。普普藝術,為何不可呢?
值得一提的是,在M+紀念品商店裡,不僅有各種採用了草間彌生作品設計的衍生產品如明信片、電話case、咖啡杯之類,還有不少介紹藝術家其人其作的書籍。草間彌生自傳中文譯本《無限の網》十週年紀念版尤其值得推薦。書中介紹的幾個概念如「自我消融」、「無限空間」等,會幫助觀眾更好地理解藝術家對於波點的執念,而她想通過藝術「治癒全人類」,何以可能。
首先,草間創作藝術,是為了治癒自己幼時因爲父母長期失和,入贅名門的父親尋花問柳,而母親則極力控制她的人生所造成的心理創傷。她對自己所患的精神疾病,有此描述:
這種學名為「人格解體障礙」的症狀是一種知覺障礙。當現實世界讓人感到太過痛苦,為了消除這樣的現實感受,人類與生俱來的自我防衛機制就會引發這種症狀。總之,一旦發作起來,這種痛苦比現實的痛苦更可怕。當自我、世界、和時間消失,所有的存在都化為烏有的時候,現實環境反而會變得更加惡劣。在這個狀態下,自己只能感受到自己在受苦而已。(124)
為了自救,少女草間一方面努力從事藝術創作,擺脫想臥軌自殺的衝動,「正是因為剛起步摸索的藝術給我指引方向,我才得救」(125),另一方面也積極尋找離開保守封閉的故鄉,日本長野縣松本市的途徑,包括寫信給法國總統,考取獎學金去巴黎留學,寫信給美國藝術家歐姬芙,最終在二十八歲隻身前往美國,最終闖出一片天地。在1959年10月,草間彌生第一個紐約個展「純色執念」(Obsessional Monochrome)節目,首次展示黑底白面的作品《無限的網》(Infinity Nets)。她這樣描述自己的作品,並提出她圓點執念背後的重要創作理念「自我消融」(self-obliterate):
這些一點一點的色點是聚集的量子,是黑白反相的網眼。我有一個心願,希望自己能夠掌控這些圓點,從自己的位置,度量宇宙的無限。宇宙的奧秘究竟有多深?無限在宇宙的盡頭是否還是無限?我察覺到這件事,想要觀察自己生命這一個點。我的生命也是一個點,是億萬粒子中的一點。我要用天文數字的斑點,編織出一張蒼白虛無的網,在此時此刻提出宣言,消融自我、他者和宇宙的一切。(44)
其後,草間彌生也將這種以圓點實現自我消融的作法,貫徹在她的「乍現」(happening)行為藝術。她在各個具有政治文化意義的公開場出現,在自己或其他參與者身體(裸體)上畫圓點,做出各種為社會規則不容的舉動,以此宣傳「make love, not war」的反戰主題。對於草間而言,這種自我消融至宇宙無限的作法,不僅是藝術創作,而是生存方式,更是一種讓她克服「人格解體障礙」,與現實連結的信仰:
我不是基督徒,也不信佛,自己也沒什麼自制力。我在現實與非現實的感受之間漂流,意識到自己被拋進一個機械化、標準化的均質環境。當我待在文明高度發展的美國,尤其是紐約這座城市的時候,這種感覺分外強烈。
人類和外在發達的都市叢林之間隔着一條裂縫,裡面藏有很多精神和肉體的問題。我對人類、社會和自然之間的互動非常感興趣。自己的藝術造型性往往都是從這些問題積累發展出來的。(73)
帶着這樣的認識,讓我們再來看一下草間彌生的標誌性藝術造型主題南瓜。草間首先對南瓜感興趣,是在1948年,當時她十九歲,進入了京都市立美術工業學校,攻讀日本畫科。她當時很不喜歡只強調精細複製的教學內容,也討厭京都畫壇裡面的複雜人際關係,時刻希望自己能夠去美國。在這段時期,她想起小時候在外公採種場上看到的觸感可愛的大南瓜,似乎在和自己說話。「南瓜這形狀最吸引我的地方是它脂粉未施的大肚子,還有它強大的精神安定感。」(103)於是,在她旅居的京都旅館裡,草間開始「和南瓜的精華對坐,忘記世間的一切,聚精會神把注意力集中在一個南瓜上。就像達摩面壁十年那樣,我花一整個月處理一個南瓜,甚至廢寢忘食」(104)。可見,對於草間而言,南瓜代表着自己精神根柢所在,而其上精細浮現的各種圓點,是她從自己立足點向無限世界的延伸。
如果不了解草間彌生一生中遭受的各種折磨苦痛,就無法理解為何圓點成為她創作的工具(creative device),自我消融與實現的手段,乃至自我治癒延伸無限的方法。希望有更多觀眾能夠走進草間彌生的內心世界,體會她藝術作品的治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