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藝術空間的負責人,竟被一名老街坊當街指罵自己是後馬克思主義的「廢青」;也曾被油麻地的江湖人士問:「你間野搞咩嫁!」這些均是第二任活化廳廳長李俊峰,在營運活化廳時所發生的趣事。
正如李俊峰回應江湖人士︰「其實呢,我哋想聯絡下街坊,藝術家又可以做創作……」,在2009年成立的活化廳,在油麻地進行過不少計劃,讓油麻地街坊直接參與社區,令大家打成一片。在2011至2015年期間,活化廳亦邀請了不同的藝術單位進行十二個駐場計劃,例如是與街坊一同構思的油麻地街頭運動會、油麻地街頭的遊擊種植物,甚至是將家中未喝完的酒,在街頭與街坊分享的流動酒吧大作戰。
同時是《活化廳駐場計劃》[i]兩書編輯李俊峰指,在反高鐵運動之後,他身邊的社運朋友認為是時機去行動,他卻另有看法,「當時我反而覺得不能只專注在行動,過往的行動經驗需要沉澱一下,以填補行動上的漏洞。」所以活化廳在2011年開始了駐場計劃,讓各地藝術家和行動者分享,如何將藝術結合到不同領域的抗爭運動,亦同時紀錄他們駐場期間的創作實驗。
駐場計劃
活化廳會邀請藝術行動者,或者是社運中加入了藝術和文化元素的單位駐場。藉著藝術家駐場計劃這個平台,可有充足的時間讓大家交流。前期主要找以個人身位出發的藝術行動者,到後期傾向找組織及團體,「因為想了解一班人如何生產一些東西」。活化廳邀請的單位,其藝術行動大多有趣且獨特,期望可供香港的藝術行動者和社運朋友參考。
他認為,最有代表性的是《駐場計畫I》的來自日本的市村美作子。雖然市村美作子是藝術家,但她像露宿者一樣住在公園超過十年。「香港也有很多藝術家會做這類議題,但他們可能只是拍一張照,做一個藝術品去回應,以爭取大家的關注。但市村美作子這例子很有趣,原來藝術家可以和露宿者一起生活,一齊為守護露宿者的權益而行動。在生活的層面上,藝術發揮了一種作用。我覺得香港很缺乏這一種經驗,所以就邀請她來香港交流。」
除了回應社會外,香港藝術家自身的問題也值得處理,所以活化廳邀請了在台灣成功爭取成立了藝術家公會的湯皇珍。「藝術家也有自己的權益要爭取,那麼藝術家之間需不需要走在一齊?這是很值得討論的。」
《駐場計畫II》記錄了六個駐場計劃,其格式主要是先介紹駐場計劃的內容,再有一篇文章回應駐場計劃,或者表達對社區的想法。例如盧樂謙的「油麻地街頭運動會」,先介紹運動會的「比賽項目」,然後有一篇文章討論「藝術如何解決問題」。
唯獨在「茨廠街社區藝術計劃[ii]」的篇幅中,沒有一篇回應在活化廳駐場時的內容,只寫了以往茨廠街團隊在馬來西亞做過的計劃及茨廠街的歷史。原來這篇文是他們結束後才寫的。李俊峰曾多次邀請他們寫稿回應其駐場計劃,但他們可能因時間所限而沒有寫到。「民間自發的團體很難將自己的經驗記錄成書,直到現在,他們也沒有一個完整的記錄[iii],所以這本書間接為他們留下部份的經驗。最後這本書也有在馬來西亞發佈。出這兩本書的動機只是想留個紀錄,重點不是讓人知道如何做駐場計劃,而是可否分享出藝術行動者的經驗。」
出版的重要性
李俊峰指,本來計劃可以在留守時期(即被藝術發展局停止資助,自發地繼續營運的時間)出版兩書的,希望為當時所發生的活動留下較完整的紀錄、評論和反思,也作為參與者的事後回顧。
「具體希望讓大眾知道的有幾點,第一,社區藝術的實踐近年已遍地開花,但活化廳,及後來的留守行動,那強調社區自主、自發、具政治性,並積極連繫基層大眾的藝術實踐方式,對應今天的文化治理,如言論審查,文創產業的資本化,有何意義?特別是過往時空背景下,活化廳的實踐,我覺得有其可一不可再的地方,那是對應當時處境,有值得紀錄下來的特別意義。
另一點是,如何衡量、評論這類實踐?應從何出發?由誰而定?社區藝術的成效是否可以量度?是否人多就算成功?不能被量化的可如何討論?那在紀錄出版上希望能處理。第三點屬檢討性質,時間過去,有些地方或事後發覺是錯估形勢,或力有不逮的,都希望帶出討論反思。其實過往媒體對活化廳的討論非常多,但很多時都在消費議題的層面,因此我也想借此出版的平台,沉澱一個我們自己的說法。」
李俊峰笑言,兩書沒有目標讀者,也不知道誰人有興趣看,但他總是希望無論藝術創作或社會實踐,都盡可能連繫都這地方過往曾發生的種種經驗。「這意識其實是我之於在這地方生活和行動的定位,所謂本土、在地,於我也大概是這意思。」
跨地域的社會問題
駐場計劃除了邀請藝術家創作之外,活化廳曾經舉辦過兩次「東亞諸眾峰會」[iv],目的是邀請東亞地區的藝術行動單位駐場並且模仿國際峰會的形式,讓各單位及聽眾討論各地的社區藝術與抗爭。
李俊峰認為香港人比較關心本地問題,不太多人有區域上的視野。然而,整個東亞地區的社運連結近年卻開始頻密,「你會發現有一些問題在香港和其他地方都出現,那麼你會如何參考及互相支援?這種跨地域的連結,正因為其問題也是跨地域的,所以社運人士會自然走在一起。」他以茨廠街為例,「你會驚訝為什麼當地官商勾結的狀況是和香港差不多。最後茨廠街這條充滿吉隆坡歷史文化的街道被剷起,被發展成地產項目。官商勾結、利益輸送及政府利用主流傳媒影響輿論,這些馬來西亞新近遇到的問題,其實香港很早就遇到。」對於這種共時性,這樣接近的脈搏,李俊峰認為暫時不需要急於解釋,反而大家首先要互相連結,建立網絡。
其實各地也有不少成功的社運例子值得互相參考,但由於社運抗爭在各地脈絡都不同,不能直接借用其他地方的做法。「以日本和香港比較,例如311地震後,參與素人之亂策劃的反核示威的有三萬人,人數破了當時的紀錄。素人之亂成功將很難走上街頭的日本人民聚集在一起,所以香港很多朋友都對素人之亂很感興趣。但香港不同,香港本身就比起日本更容易集結示威者,也不缺具感染力的抗爭方式。如果將素人之亂放在香港的脈絡,有機會演變成民粹的力量。
對我來講,地區上的社運連結有實際的參考例子,就是反高鐵的苦行。2008年WTO,韓國農民本來被傳媒塑造成恐怖份子一般。其後韓國農民的苦行,為抗爭加了一層感染力和真誠,將整個輿論改變。此舉擴闊了香港抗爭者日後對抗爭的想像,其後香港的也社運層次亦變得多面。」
李俊峰期望以後可以定期舉行峰會,可以令討論內容更深入更成熟,但沒有活化廳之後,很難定期去舉行。
生活作為藝術
「我希望活化廳可以找到一班人實踐生活上的改變。我們由最初對社區這議題有興趣,到多一點落區,再投入一點,最後到有一班人長時間在社區裡生活——這一個改變是難做到的,起碼我是不成功的。這牽涉到有沒有條件去做,例如長時間做社區,如何維持生計?社區裏有沒有讓人維持生計的崗位?『素人之亂』[v]在東京開一間二手店開小店;油麻地也有蘇波榮,但蘇波榮卻賺不到錢維生。」
他認為,提出一個想法就覺得可以改變事情──這並不可能,只流於消費及發聲表態,改變事情就要由生活上做起。「我覺得藝術家的生活就是藝術,藝術家的態度要融入生活,持續下去再慢慢影響其他人,這也是很激進的抗爭。但香港人比較少去想這一面向,認為出來行動比較緊要。我不是說走出來的抗爭沒有意思,兩種抗爭都有作用,要同時間進行。我很反對將兩種抗爭分割。確實有一些藝術家這樣去想政治性藝術或社區藝術,覺得『一下』的行動像英雄一樣,就會觸發到社會的改變,但回到日常生活時,他們做的事情還是很主流。」
以社區藝術創造對話
李俊峰認為,社區藝術的目的在於溝通,面對與自己意見不同的人。「藝術品只是一種溝通的媒介,藝術家要有自己的價值立場,從而創造一種具抵抗態度的倫理關係。如果社區藝術沒有去到價值層面的討論,某程度是失敗的。認真去聽一些跟你不同的意見,這就是落區的意思。特朗普為什麼會當選?因為有一大班人真的不是跟我們的想法一樣。知識分子常常想創造和改變,但沒有直面那些跟你不同想法的人。例如活化廳之前的漂書活動,有街坊很願意將書分享出來,但也有街坊會將書拿去賣給回收商。對他理解就是,別人送給自己就是自己的,不用理解別人的動機。
社區工作還有很多矛盾要去處理,當矛盾愈拉愈開的時侯,就會出現撕裂。做社區藝術的真正有意義不是只從自己出發,也不是將自己奉獻,而是在兩者之間。活化廳的實踐其實是想尋找這可能性。我覺得這同時類比民主,我們需要將自我一定程度放下,才能讓出空間與人溝通,找到同異。當有了這對話空間,才能進一步創造出行動,這是美學上的力量。具體一點講,例如雄仔叔叔講故事時,除了他之外參加者也需要講故事,而故事裡象徵不同的價值,回憶與情感。社區藝術不一定需要觸及社會議題,但其目的應能創造對話,放低差異,互相分享。
有些藝術家會迴避處理藝術是否應該要去建立什麼,但其實無法迴避,不能只流於後結構的想法,『人地理解到什麼意思就是什麼意思』。曾經藝術家也可以為藝術而藝術(Art For Art’s Sake),但現時這麼多社會問題,難道藝術家可以對此沒有立場,風花雪月?這個狀態已經不存在了。有些藝術家很害怕其創作與政治現實扯上關係,但如果清楚自己有一種很值得守護的價值,又願意與別人討論,同時保有修正空間的話,這時是不需要迴避表現出立場的藝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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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問到活化廳會否在其他地方繼續做社區藝術,他說:「我們沒有想得很長遠,但繼續以活化廳的名去做是否重要呢?其實活化廳也開展了很多其他的東西[vi]。我期望之後做社區的人,能汲取到活化廳的經驗。」
訪問完畢後,他說除了被罵「廢青」和與江湖人士對話這些故事,未來可能會將二、三十個油麻地及活化廳的故事輯錄成書。
延伸閱讀:【《活化廳駐場計畫II:社區-藝術-行動》書序】假如「社區藝術」不是白幹一場──有關社區、藝術、與抗爭的幾點思考
注釋
[i] 兩書分別是《活化廳駐場計劃 2011-12》(下稱《駐場計劃I》)及《活化廳駐場計劃II:社區-藝術-行動AAiR II》(下稱《駐場計畫II》)。
[ii] 馬來西亞茨廠街的社區藝術團隊,下稱茨廠街團隊。
[iii] 茨廠街團隊在參加完駐場計劃後就解散了。
[iv] 第二次東亞諸眾峰會的內容因技術問題沒有被記錄。
[v] 素人之亂除了是東京一間二手古物店,也會策劃社會運動。
[vi] 例如在活化廳駐場的花牌師傅在土瓜灣開設「青春工藝」、部分成員參與其中的「蘇波榮」亦舉行「活化星期日」、連結藝術家與街坊的「街坊會」亦成立。參考:https://thestandnews.com/art/活化廳宣佈退場-執笠展周六開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