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無意識」(Unconscious),是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精神分析學的研究重點。他認為人格心理有三個結構,一為本我(無意識),二為自我(意識),三為超我(超意識)。無意識是「目前正在進行着,然而目前我們對其一無所知」的精神及心理過程,[1] 這是被壓抑的情感或本我的無意識活動。
瘂弦(1932-),本名王慶麟,台灣超現實主義詩人,在一九四九年流亡台灣,於五十年代中加入「創世紀詩社」,正式開始寫詩的夢幻生涯。詩人離鄉別井,離開父母,在台灣過着顛沛流離的生活,無疑是他對人生反思的契機。正是如此的生活,在黑暗的冷戰局勢下,孕育出如斯夢幻般的詩人。他的詩經常流露着一種虛空、虛無的感覺,對「生存」與「存在」的質疑,而他常常以超現實的藝術手法表達這些情感,雖則稍有晦澀,但這卻是無意識情感流動表現之必要,可以從零碎的意象合成一個可解讀的詩作。正如佛氏論文學藝術與無意識的關係:「許多文學作品,乃是以亂倫為主題的,此種主題,透過多樣的變化、扭曲,也存在於無數的詩歌之中⋯⋯」。[2] 因此瘂弦在〈詩人手札〉中寫到:「存在於靆靆主義與超現實主義(Sur-realisme)者底詩中,一種無意識心理世界(The world of unconscious mind)的獨創表現。」[3] 由此詩人需要通過「晦澀」的詩句表達心底無意識的「混沌」之獨創精神,所以他提倡作品應追求「純粹與凝練」使意象可以「自由地自他們的覆蓋下,站立起來。」[4] 按佛氏所見,文學與藝術其實就是「無意識的昇華」,[5] 在瘂弦超現實主義的現代詩中,可見無意識的影子,通過象徵、夢化,或從詭異等的詩藝渲泄被「自我」的抑壓,從而反映無意識的精神狀態。
從上文知道,瘂弦似乎在本我的無法控制,因此從超現實主義的「不受制於理性的力量」之主張,以暗示、聯想、象徵等的超現實方式,表達自己的心靈世界。由此,下文將以瘂弦的詩作,輔以「無意識」的精神分析理論,從詩人各種怪誕、荒謬、夢化的意象,探索其無意識的精神狀態。
一、夢的外化
夢境是文學書寫的樂園,也可以說是心靈真實的世界。瘂弦的詩也經常用以夢境或夢化的意象抒寫心靈或精神的無意識流動。佛氏明確的指出作家筆下「創造的人格」,正是他們內在慾望的「外化」。[6] 這種「外化」無疑是當人們把情感壓抑至無意識之中,但是情感受原始慾望的推動,卻無意間出現在夢境之中,而詩人往往從幻想至現實的過程中,即「詩想」至寫詩的過程,無意識的將夢化的意象入詩,令到詩有「夢是願望的達成」之結果。[7] 換言之夢是詩的外化,是無意識的彰顯。瘂弦的詩亦是在無意識的情感流動中,從心底的慾望書寫夢境,例如〈希臘〉(1957):
啊,一個希臘向我走來
金雞在宮殿上飲露水
荷馬彈一隻無弦琴啊,無弦琴
我感覺那芬芳的溫暖
像海倫沐浴時的愛琴海啊,愛琴海
維娜絲站在一隻貝殼中
花朵們紛紛落下啊,花朵們
我的心中藏着誰的歌
誰的心中藏着我的歌啊,歌
城堞上譜上一些青苔
一個希臘向我走來 [8]
此詩刻劃着美麗優雅的希臘,似乎是詩人虛構的世界,疑幻似真。但似乎詩人筆下的事物之間沒有關聯,例如「金雞」、「荷馬」、「無弦琴」、「愛琴海」、「花朵」、「歌」、「城堞」,及「青苔」。他把不同的事物或互不關聯的事物,憑空地一同放置於希臘,將突如其來的想法寫下,這是無意識的情感跳動。而且希臘是正在「向我走來」,更如夢化的寫法,將夢中所見的一口氣收入眼裏。「荷馬彈一隻無弦琴」,在客觀上是有意識還是無意識的舉動?詩人沒有交代,卻在「無弦琴」的彈奏下聽到「歌」,而「我的心中藏着誰的歌」,更明示着詩人對生命的疑問,結果「城堞」竟「譜上一些青苔」,似乎是古老的希臘,時間的流逝,由「芬芳」到鋪滿「青苔」,快速的書寫歷史。詩人總是見到「一個希臘向我走來」,像是壓向他,應該就是原慾的力量。這種幻想的寫法,是無意識地將夢境外化,亦即是將對希臘的憧憬(無意識的願望)以夢境呈現。所以,詩人或者偽裝成「金雞」、「荷馬」或「維娜絲」的不同角度,觀看思考生命及歷史的種種問題。
二、恐懼的精神狀態
在無意識的感情內容之中,存在着「內疚感」,這是由超我和自我之間的角力之「緊張關係」而產生。[9] 這些內疚感是從各種各樣的焦慮而來,但潛藏於無意識之中。這種焦慮的感覺是對本我的衝動所壓抑,所謂焦慮,即都是由恐懼而誘發。[10] 因此當一個人企圖做壞事或做虧心事就會無意識地產生內疚感。這是人們的自我將其埋藏在最深的心底處,形成生命不可見,但又處於無形的陰霾之下的恐懼。瘂弦有相當多的詩作都帶有恐懼、死亡、徬徨的意識,就如〈船中之鼠〉及〈死亡航行〉,這兩首詩的主題是表達人生的痛苦:「死亡之恐懼、對逝去青春的感慨、人們生活的無聊」。[11] 援引〈死亡航行〉(1957)分析之:
夜。礁區
死亡航行十三日燈號說着不吉利的壞話
鐘響着乘客們萎縮的靈魂
瘦小的苔鮮般的
膽怯地寄生在
老舊的海圖上,探海錘上
以及船長的圓規上鐘響着
桅桿晃動
那鏽了的風信雞
啄食着星的殘粒而當暈眩者的晚禱詞扭曲着
橋牌上孿生國王的眼睛寂寥着
鎮靜劑也許比耶穌還要好一點吧[12]
此詩從題目就感受到那種負面消極的意識。從「夜」、「死亡」、「不吉利」、「萎縮」、「瘦小」、「膽怯」、「老舊」、「鏽了」、「殘粒」、「扭曲」、「寂寥」的意象堆疊着黑暗與恐懼。從詩的第一節「夜。礁區/死亡航行十三日」,就是心靈不安的開始。而詩人一直都沒有交代航行的目的地,因此這是一趟失去方向的航旅,不禁使船上的各種乘客彷彿處於焦慮躁動之中。而詩的有趣之處,是給讀者有雙重的視角,一是置身於船上的第一身視角,可以感受到「瘦小的苔鮮」寄生在自己身上;二是從遠鏡以鳥瞰的視角看着這場漫長又陰晦的旅程。這兩種視角在詩的緩慢節奏中不斷交替,亦是反映出詩人處於恐懼精神狀態之中無意識的流動,甚或乎從「而當暈眩者的晚禱詞扭曲着/橋牌上孿生國王的眼睛寂寥着」這種怪誕詭異的寫法,可以感受到詩人處於精神分裂的狀態。
三、〈深淵〉的罪惡感
罪惡感人皆有之,大部份隱藏於無意之中,一般在強迫性神經病和憂鬱症中,反映最為激烈。[13] 佛氏指出:「無意識的罪惡感的增長會使人成為罪犯」,而這是犯罪的動機。[14] 由此,筆者從瘂弦〈深淵〉的長詩中,能深刻的體會到那種醞釀良久的罪惡感。以下節錄〈深淵〉(1959):
這是深淵,在枕褥之間,輓聯般蒼白。
這是嫩臉蛋的姐兒們,這是窗,這是鏡,這是小小的粉盒,
這是笑,這是血,這是待人解開的絲帶!
那一夜壁上的瑪麗亞像賸下一個空框,她逃走,
找忘川的水去洗滌她聽到的羞辱。
而這是老故事,像走馬燈;官能,官能,官能!
當早晨我挽着滿籃子的罪惡沿街叫賣,太陽刺麥芒在我眼中。[15]
由詩中不難發現當中隱晦的色情或對女性窺淫的場面。諸如「枕褥之間」、「嫩臉蛋的姐兒們」、「血」、「待人解開的絲帶」等,都予人色情的即時性的視覺觀感。無疑這些性慾的暗示,是詩人心底「洗滌」不掉的罪惡。當「我」挽住「滿籃子的罪惡」到街上叫賣時,「太陽」的光芒直教他「羞辱」。似乎詩人筆下的「我」在罪惡(性愛性慾)的「深淵」不能自拔,但卻無意識地不斷犯罪,而最終成為原慾的奴隸。瘂弦亦表明過寫此詩的企圖,是一切人生的「悸動、焦慮、空洞和悲哀」。[16] 而洛夫更認為此詩還需要「一種近乎自我虐待的意志的約束力和耐力」。[17] 換言之,詩人是處於自我虐待的傾向、焦慮及憂鬱的精神狀態。
四、結語
綜上所述,瘂弦認為「流動、飄忽、游離、非具象與無法確定的一面」是極混亂的潛意識世界。[18] 故此,在詩中的各種荒謬怪誕的隱喻表現出詩人無意識的精神面貌。他經歷戰亂的漂泊生涯,遊走於無方向的人生,生存於失重的國度,然而寫超現實的詩似乎給予他精神上最大的安慰。
注釋
[1] 西格蒙德・佛洛伊德著,《精神分析引論新講》,蘇曉離、劉福堂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頁8。
[2] 佛洛伊德著,《圖騰與禁忌》,楊庸譯(承德: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頁30。
[3] 瘂弦,〈詩人手札〉,《創世紀》第15期(1960年5月):38。
[4] 同上注,頁50。
[5] T・列夫丘克著,《精神分析學說和藝術創作》,吳澤林譯(北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86),頁91。
[6] 佛洛伊德著,《圖騰與禁忌》,頁85。
[7] 佛洛伊德著,《夢的解析》,賴其萬、符傳孝譯(承德: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6),頁55。
[8] 瘂弦,《瘂弦詩集》(台北:洪範書店,2010),頁105-106。
[9] 西格蒙德・佛洛伊德著,《文明及其缺憾》,傅雅芳、郝冬謹譯(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87),頁72。
[10] 同上注,頁79。
[11] 何志恆,〈試論瘂弦〈無譜之歌〉〉,《創世紀詩雜誌》第67期(1985年12月):64-73。
[12] 瘂弦,《瘂弦詩集》,頁72-73。
[13] 邰尚賢,《佛洛伊德的無意識論》(西安:陝西人民出版社,1998),頁90。
[14] 西格蒙德・佛洛伊德著,《佛洛伊德後期著作選》,林塵、張喚民、陳偉奇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7,第3版),頁202。
[15] 同注12,頁232-236。
[16] 瘂弦,〈詩人手札〉,頁234。
[17] 洛夫,〈天狼星論〉,《現代文學》第9期(1961年1月):79。
[18] 同注16,頁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