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學習自由」和「轉型」,到底是慈悲,還是殘暴?──讀《跳舞的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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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學習自由」和「轉型」,到底是慈悲,還是殘暴?──讀《跳舞的熊》

自由令人疼痛。而且一直如此。

  《跳舞的熊》一書中遍佈着「疼痛感」,是「學習自由」所帶來疼痛。跳舞熊和馴熊師有幾百年的傳統,多年以來,吉普賽人靠着馴養黑熊維生,隨着文明社會的發展,保加利亞加入歐盟以後,「跳舞熊」這種對黑熊不人道的馴養方法被禁止。在國際的關注下,「跳舞熊」被拯救出來,在得到自由的當下,牠們必須「學習自由」才能生存,可是,一旦脫下鼻上的金屬扣,牠們反而不習慣,長久被管制的環境裡,「自由」是多麼陌生的事情。

  同樣,從獨裁走向民主的國家,包括古巴、烏克蘭、科索沃、愛沙尼亞等國家的人民,在轉型的過程中也感受到痛苦,在作者維多特‧沙博爾夫斯基的觀察下,很多人沒有因為得到自由而快樂,蛻變中的國家社會讓他們感到虛空和不安,甚至湧起了懷念獨裁政府的情感,一如退休的跳舞熊總會輕易地被喚回過去的記憶,不由自主地翩翩起舞。這樣的想法或舉動,固然帶着根深蒂固的奴性,但不能被忽略掉的,是個體和管制者及體制之間的關係,這種關係除了統治和被統治的權力關係,也包含了複雜而又幽微的情感。跳舞熊與馴熊師之間有着密不可分的關係,彼此之間的大部分生命互相聯繫着,像親人一樣,一旦失去彼此,要花非常大的力氣才能適應新生活──或是迎向死亡。在還沒有享受到「自由」的好處前,他們就想要放棄自由。

  在西方文明社會中,「自由」是可貴的,無論是人類或動物,西方文明社會都努力追求平等自由,就如世界各國都需要經歷民主化的轉變。在追求「自由」或是探討「學習自由」的可能時,我們要思考的是,何謂「自由」?如果「自由」是有界線的話,那還算不算自由?

 

所謂「自由」,只是表象

  跳舞熊在「學習自由」的第一件事,是學會自由有它的界線,為了讓黑熊們得到照顧和保護,牠們在圍繞着通電鐵絲網的貝利察公園生活,在人類的高度監視之下,牠們自由地活動,公園裡的人為了讓牠們學習適應野外生活,會觀察牠們的一舉一動,在飲食和設備上作出調整。

  儘管貝利察公園的工作人員的任務是「喚醒熊的本能,把熊交給大自然」,但他們對熊的照顧與限制跟他們的理念背道而馳,他們創造的環境跟現實的野生環境有一大段距離,而且,基於人道理由,把黑熊隔離,分成不同區域,不讓牠們殺害彼此,又只不讓黑熊有捕獵其他生物的機會,甚至覺得黑熊拔掉管子一下子把堅果全拿走是粗暴的事:「我們寧願他們動腦筋,而不是使用蠻力」,這種種限制,無不透露出人類作為高度文明的生物,用所謂「人道主義」和「道德高地」的眼光去觀察和對待動物,忽視野生動物原有的習性,變相是另一種拘禁,這些黑熊無法能獨立生活,最後甚至連基本的生育能力都沒有──公園的工作人員以保護為名,閹割公熊。

  貝利察公園希望能喚醒跳舞熊的獨立性,卻無法為牠們創造出野外弱肉強食的生存環境,只是把牠們關在公園內任人觀賞,進行高度監察,怕牠們過度野蠻而爆發出毀滅般的力量──這是對野生動物本能上的壓抑。

  貝利察公園是個卡在自由和奴隸中間的特別空間,只是創造出所謂「自由的表象」,黑熊無法得到絕對的自由,一旦因為不適應,牠們可能會出現強迫行為,或是自殘,甚至站起來跳舞──「跳舞」在貝利察公園園長眼中是一個奴隸般的動作,但對於跳舞熊來說,是牠們釋放壓力的行為,而且,在過去的生活環境中,「跳舞」能體現牠們存在的意義。就如拿掉跳舞熊鼻上的金屬環「像截去牠們身體的以部分,或是讓牠們「成為奴隸的人格」,可悲的是,這個叫「哈卡」的金屬環,就算被脫下來,鼻子上的傷痕永遠不會抹滅,就像植根於跳舞熊精神和肉體上的奴性,一旦失去,反而不知道怎麼生活。另一方面,舒適和平的生活環境無法培養出黑熊本應有的強悍與勇猛,可見牠們在肉體和精神上受閹割,更無法獨立生活。

 

進行「自由實驗」的國家

  當跳舞熊因為學習自由而感到痛苦時,脫離共產主義的前蘇國家與衛星國,也正進行轉型中的「自由實驗」,再轉型的過程中,人民同樣感到痛苦,就如書中的馴熊師米切夫所言:

對我而言,共產時代是個美好的時代。我甚至覺得遺憾,那時我還沒有熊。那時大家心情比較好,也比較快樂,而今天呢,他們很焦慮,每個人都像追着自己的尾巴跑。

  對過去的懷念,源於對現實的不滿。從獨裁政體到民主政體,從社會主義到資本主義,自由來得太快,國家社會在轉型中出現混亂的局面,讓人們民族情感和身份認同上感到茫然而無所適從。

  《跳舞的熊》的第二部紀錄了國家在轉型中的社會狀態。在資本主義全球化的趨勢下,這些剛脫離共產主義的國家陷入了貧困的狀態,國家努力發展對外貿易,但賺取金錢的只是特權階層,普遍國民還是過着貧窮的生活,貧富懸殊的問題日益嚴重。在市場經濟的自由發展下,人們只能在混亂的社會和模糊的法律邊界上,憑藉自己的努力找到安身立命的方式,這時候社會上出現大量走私和黑市買賣的的地下經濟,出現私客、邊境中進行買賣的人、詐騙遊客的人等;另外,也有跨境工作的人,甚至有人借「前蘇聯難民」的身分爭取利益,或是乞討金錢。轉型中的國家也讓外國人發現了商機,大量進口的舶來品和世界品牌讓人民眼花撩亂,然而,在這一片資本主義的幻象背後,是一大片休耕的土地和守株待兔的人們,這些人們在蘇聯解體後,期望得到歐盟的援助,或是「待在自己的村莊,拿棍子去敲樹,希望梨子掉下來。」共產時代習慣被拘束,就像跳舞熊長期戴上「哈卡」,為他們塑造了被動與消極的性格,一旦得到自由,他們也不會主動學習累積資本,最後只能被市場經濟淘汰。

  固然,歐盟以及各個國際基金會和志願團體,在蘇聯解體後致力支援和協助前共產國家轉型,讓這些國家有賺錢的能力。可是,把前國營農場變成「哈比村」,用政治人物的歷史傳說來包成旅遊景點,這種種賺錢模式,像小丑向有錢人獻媚。在這個「自由實驗」中,轉型國家有如被解放的跳舞熊,從馴熊人的束縛中跳到貝利察公園的「自由假象」──「資本主義」只是西方自由主義普世價值包裝下的牢籠罷了。當國家轉型為資本主義時,隨之而來的,是外國或本地資本家和特權階級的剝削,「自由」只會讓剝削無邊界延展,而大部分的人們卻後知後覺,到他們從社會主義的虛幻中覺醒過來,也只能通過勞動,奮力在資產階級中往上爬,縱然,要脫離低下階級一點都不容易──資本主義就是一個野生叢林,而正在學習自由的人就是這個叢林的犧牲者。

 

「自由」帶來的身分危機

  此外,共產主義的崩塌,讓前蘇聯國家的人們陷入國族和身分認同的危機,過去他們是「蘇維埃」民族,但隨着不同國家爭取獨立後,人們對於國族身分上產生混亂,書中記述了愛沙尼亞人在蘇聯解體後陷入認同危機,由於國家獨立後,在語言和法律上的改革,讓人們可以選擇不同國籍,因此,年輕人即使拿了愛沙尼亞人歐盟護照,生活環境與經歷讓他們無法認同自己是歐洲人。此外,愛沙尼亞設立的國籍考試,讓長期居住在愛沙尼亞的俄羅斯人無法得到國籍。蘇聯解體後,居住在愛沙尼亞的俄羅斯人被新政策被排除在外,新的歷史書寫讓愛沙尼亞人憎恨俄羅斯人,種族衝突以及社會狀況把俄羅斯人推到邊緣,即使俄羅斯人生活了多久,也無法得到認同。

  對於前共產主義國家而言,自由的代價太大,共產體制的倒下讓他們失去秩序,更失去「自我」,過去他們可以為國家貢獻,肯定自己的價值,當社會主義崩塌,他們失去國家政府的依靠,更顯得虛空。這個時候,他們只能選擇作出改變以迎合未來,或是自我催眠,讓活在舊日的美夢中,前者固然是積極的做法,但後者能讓人迷醉,不致痛苦,故此,不少人願意選擇後者,他們不會否定蘇共過去的歷史,甚至季繼續崇拜共產黨的獨裁領袖──那個訓練他們的馴熊師,除了管束,或許,還帶着「愛」,讓他們可以安心地依靠着。

  只是,過去的幻夢終究會破滅,就如阿爾巴尼亞的碉堡早已失去軍事價值,它們面臨拆卸,把裡面的鋼筋賣掉,或是把他們改造成酒吧、旅店,甚至旅遊低標。在資本主義下,歷史也成了被消費的商品,過去的恐懼變得模糊,更帶有娛樂性──如果是這樣的話,人們應該如何看待歷史,如何看待自己的國族?

 

「人道」與「平等」

  跳舞熊的「學習自由」的案例,除了讓我們思考「轉型」面臨的問題,還要思考的是人道問題。四掌基金會以「人道」和「生命平等」的理由拯救跳舞熊,在實際運作上,只關注動物,沒有顧及人類。馴熊師失去跳舞熊無法維生,也因為失去親人般的同伴而心靈受創,基金會給他們的金錢只能解決短暫的經濟問題。更殘酷的是,基金會期望貧困的貝利察居民接受跳舞熊,可是面對跳舞熊得到很好的照顧,連牙齒也得到德國的牙醫檢查,而他們卻因為沒有錢補牙而把牙齒拔掉──到底要有多寬大的心靈,才能夠接受和愛護這些跳舞熊?當貝利察公園園長覺得人們不應該妒忌跳舞熊,何曾想過當地人生活得多艱苦?這樣追求「生命平等」,對貝利察居民以及長期貧困的人也太殘酷了吧?對於這些人們,「雖然他們學習自由的時間比熊長,但沒有專家協助他們適應轉型。」保加地亞人的遭遇,一如很多正在轉型的前共產國家,他們的遭遇讓人心痛,卻失去了被同情和憐憫的機會,有些時候,活得連動物都不如,難道這就是自由的代價嗎?

  「自由」讓人嚮往,但不一定為人們帶來美好生活的願景。書中描述的種族衝突問題,不會因為「自由」的到來而讓種族平等和平相處,反而讓種族之間的憎恨放肆地展現於人前。二戰後的共產時代,吉普賽人曾一度得到種族上的平等,有權利、工作、房子、讀書寫字的機會,也開始得到保加利亞人的尊重,但在後共產時代,吉普賽人卻被認為是落後、貪婪而愚蠢──變相是種族平等上的倒退。

  「自由」和「平等」固然是我們追求的普世價值,但在自由主義的實踐下,追求「平等」是何等漫長的路,而轉型之路更是緩慢而困難重重,如果硬要把西方的資本主義制度和文化教條套上去,必定會造成混亂和痛苦。在轉型的過程中,不能忽視國家個別的社會、文化與歷史,「資本主義」或「西方價值」不可能全都適用於任何國家與地區,就如從小被拘束和訓練的跳舞熊,無法在野生叢林裡生活。

  或許「自由實驗」還要繼續進行,如何才能摸索出理想的社會與制度,還是回歸人道精神的根本,對「愛」、「自由」和「平等」等概念有更廣闊而多元的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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