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貧困》[1] 一書是由日本NHK採訪小組,透過深度採訪紀實而製作成專題報導節目後,所整理出版的書籍。原先我以為會跟《最貧困女子》[2] 差不多,但後者,更是給我震撼,也許是當年的我在閱讀時,對這個世界認識的面貌也還太淺,也或許就客觀來說,前者的設定是給更大眾閱讀的書籍,但無論如何,這些短短的文字敘述而成的事,絕對是厚重的,因此,就不去談論這二者的深與淺了,這些本身就是難以敞開心胸去碰觸的事。
有關於貧困,我以為自身的生長經驗,已經懂了甚麼是貧困,因貧困而需時刻工作的家庭,需要全家無論成年與否都需投入勞動的家庭,需要在考上公立高中也得學貸的家庭,需要女性一次兼三份工作的家庭,因育有就學子女而需夫妻分工無法都是正職的家庭,因貧困而衍生出爭執與暴力的家庭,我以為這就是貧困的全貌,或至少占八成,且我也以為要解決這些問題,只需要有錢就能翻轉,只要能完成大學,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那些因貧困伴隨而來的爭執與暴力就會消失。隨着時間的歷練與證明,原來那些我以為的事,只是表象問題,回到親密關係與愛,才是核心,有錢依舊無法解決暴力、孤寂,沒錢,只是讓這些事情更加突顯,或許這也是為何好像犧牲了青春,我也依然還在安置機構工作的原因,除了錢,我也想學會怎麼愛人與被愛。
那麼有關於貧困的事實,還有哪些呢?最貼切的影像,就是《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3]了吧,不只是過往看見的《在天堂的孩子》[4]那樣的貧困而已,而是缺乏錢、缺乏愛、缺乏安全感、缺乏社會支持等各種匱乏,若不要如此簡述,而用一句話來表達這樣的貧困則是:「你今天死在房子裡都不會有人知道與在意」的這種貧困與孤寂,如同近年來時常聽見的「孤獨死亡」一樣,那是一種絕望到無聲的貧困,毫無存在意義的貧困,活着,只是因為死不了。那些書裡尚還有一絲給人力量的氣息,細細剝絲下來,會讓人有盼望的是──有牽絆,想給家人過更好生活的牽絆:「我要努力工作回饋媽媽」、「總有一天我們能過好日子」,那些報導裡的影子,能有着再怎麼苦也還能有繼續撐下去的力量,都是不只是隻身一人,即便這過程就像薛西佛斯的神話一樣。相較於此,更多年輕女孩的命運,不只是代間傳遞效應而已,到後來,已經是為甚麼要活着?我是誰?這樣的存在問題,即使這樣的問題幾乎很少地真的從意識上去思考,而是化為頻繁更換伴侶、物質上的成癮,或是透過各種生理與親密關係上的受傷呈現。
「工作」、「家庭」、「社會保障」是書中提到維持生活的三大支柱,這些女孩支柱,沒一個是穩定的,派遣工作、家庭貧困的代間傳遞、無法接住她們的社會保障,即便有低收入戶,但貧困一直都不是有了這個身份可以解決的事,好比有些人是邊緣戶;好比光是要弄懂這些福利補助就已經感到困難重重;好比雖然努力找到工作,但一旦懷孕就難以繼續工作;好比雖然有心自己生下孩子照顧,但卻沒有適合的托育,只好不停工作而被迫放生孩子或是只能找派遣工作、兼職工作;好比就算努力工作,女性的平均薪資仍低於男性許多。唯一能讓這些女孩好好地生存的,竟然是一條龍服務的性產業,從工作、居所,甚至托育服務等皆有提供,只為了讓那些母親能好好在性產業工作。但我想,這些還算是可以進到系統內生存的女性吧!還有更多的女性,是性產業裡面的弱勢,不懂公司規矩,不知道怎麼簽約,沒辦法準時上班,找不到比較好的公司與客人,因而不停地往下墜。
有次我在跟個案的諮商師談及個案交往狀況時,老師說:如果他還知道用自己的身體去謀生,倒也不是壞事,但就是這孩子完全無法長出自我,就算用身體,也只是要獲得關係與安全感。當時很衝擊我的價值觀,但後來想想,大概就是不要成為性產業中的弱勢吧!畢竟我照顧的這些孩子,許多不就是因為母親缺乏愛而找浮木所生下的嗎?我們在有限的時間裡,又能做些甚麼呢?
回到那三大支柱,我想起大學時期做過的一份遊民作業,成為遊民也有三個要件,只是時日已久,我也想不起來確切是哪三要件,但大概也不偏離家庭、住所與工作吧!或是足以因應意外的能力?能被接住的社會福利?我只記得,那時做完作業,覺得自己哪天哪張網破了,也有可能成為遊民,要跌入一層又一層的網子外,其實不難。現在再看見女性貧困中的三大支柱,怎麼有種似曾相識感?女性跌落一張又一張的網後,就離成為遊民不遠了嗎?
在《女性貧困》中,我找到了簡單的一句話,回應了我的問題:
「懷孕奪走了一切,包括工作、住處和人際關係。」
身為女性的我,雖然還沒懷孕,但卻很有感,這樣的感觸來自於我的工作替代了這些懷孕而生下孩子的女性,成為孩子的暫時照顧者,我們長時間地照顧孩子,失去了住所與人際關係,而自成一套體系,成為社會上說的封閉體系,有時被詬病、被汙名化,陪伴我們的,只剩下工作,又得在工作中保有自我,我也很常想起在育兒中的各類母親,我想起《82年生的金智英》[5],我也想起小時候一直有個疑惑,為甚麼媽媽沒有甚麼社交圈,難道因為他以前人際關係不好?這幾年的工作經驗,也開始找到一些答案,是小時候的我看不透的事。
關於貧困的認識,是慢慢堆疊起來的,不再只是文字或是經驗,更多的是眼前活生生的人。這些孩子換上乾淨的衣服、吃着營養師認可的菜色、住着有符合各種法規與評鑑優等的住所、被一群合法認可的照顧者照顧着、就讀着普遍認知該就讀的國高中,這些孩子,脫離貧困了嗎?如果是大學時期的我,大概會說,有呀!她們脫離家庭,體驗到一般生活,解決生存問題可以開始發展自我了呀!但現在的我,大概沒辦法那麼有自信地講出這種自以為是的話吧!從許多生活細節,仍然可以看出貧困的影子,難以一言以蔽之的,到最後我們都會說,如果只是外在的不匱乏,我們做得到,但內在的匱乏,那些貧困而烙下的匱乏,是一輩子的,就像童年創傷,我始終不覺得可以消滅,只能降緩與找到共處的方式,並重新為她賦予新的意義。
閱讀到了尾聲,「女性貧困」並沒有給我們甚麼解方,有別於其他知識性書籍,通常會有對於問題定義的解釋、各種案例的解說讓你真正能認同命題、給出一個架構讓你有系統地認識整體、最後提供一些方法與練習,或是給予一些建議,跟你說聲加油。而報導,就是如實地陳述,能在心中留下甚麼,就交給讀者自己去思索了。
我想,貧困問題就跟暴力問題一樣,其實是不可能消滅的,只能減緩,在這樣看似無望的心境上,我想起一位離園少女經常跟我說:「每次當我撐不下去時,只要想到你們,就覺得姐姐(工作人員)也可以,那我一定也行,所以就撐下去了。」如果只看困境,那位離園少女的生活,絕對會收錄在書中成為一名被訪者,但如果回到各種貧困中的匱乏,我想我們已經讓孩子至少可以不用再虛無飄渺地擔心自己是誰了,這也是書中那些即便辛苦,眼中仍閃耀的少女所僅存的牽絆。
用專業術語來說,那是一種社會支持,但我更喜歡說的是,那是一種存在感,而這種存在感,是因着人與人「真實的」交流,日積月累下來的。
注釋
[1] NHK「女性の貧困」取材班著,李穎譯。《女性貧困:負貸、漂流、未婚單親,陷入惡性循環的貧困女子》。台北︰寶瓶文化,2021。
[2] 鈴木大介著,陳令嫻譯。《最貧困女子:不敢開口求救的無緣地獄》。台北︰光現出版,2016。
[3] 是枝裕和。《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2004。
[4] Majid Majidi。《天堂的孩子》,1997。
[5] 金度英。《82年生的金智英》,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