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聞到你嘴裡的星巴克氣味——從飲食元素讀吉田修一《公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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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聞到你嘴裡的星巴克氣味——從飲食元素讀吉田修一《公園生活》

  在我很喜歡的小説《公園生活》中,吉田修一探討公共場所與私密空間的關係。都市生活改變空間的定義,甚至讓都市人面對親近的人,出現「不是說我不想和她待在一起,就因為想在一起,所以才會從一個房間移動到另一個房間去」的想法。吉田修一在作品中多次提及飲食,我們可以以飲食作為起點,窺視作者虛構故事底下的真實都市面貌。

  打開一本華人社會流傳的語言教材,招呼用語的一欄都該有「吃飯了嗎?」一句。兩位主角其中一次在公園碰面時,「星巴女」就對「公園男」說了句「吃過午餐了嗎?」,公園男的感覺是,這樣的問候方式一下子拉近距離,讓他倍感親切,更形容是「彷彿她已經擁有了我房間的備份鑰匙」。乍看之下覺得有點突兀,要是一個只碰面過幾次的陌生人擁有我房間鑰匙,不是令人覺得尷尬且毛骨悚然嗎?但後來再讀該段,讀到公園男看到星巴女時,是「以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輕快步伐」走向她,而且留意「她柔軟的下唇沾著砂糖」這兩句描述,就覺得公園男那時候已經在潛意識中對星巴女有著好感,甚至慾望。而該次談話中,他向星巴女說的第一句是「妳在吃甚麼啊?」,星巴女的反應卻是露出「這問題還真無聊」的神情,公園男有意識地在心中承認了那是場面話,只好尷尬地自問自答,以延續話題,明顯寫出城市人靠著標準場面話作為延續對話的工具,和在接收者聽來的尷尬感,而且假如感到尷尬,就必須再說甚麼(往往是更尷尬的場面話)來延續話題。這是城市中與人溝通的方程式。

  飲食的其中一個功能是社交。《公園生活》中出現卻大多是無法分享的一人食物,場所也是方便一人內進的公共空間,比如星巴女吃的是肉桂卷、口袋三明治;公園男深夜外出經過的是便當店和24小時營業的便利店。更甚者,書中其中一個場景為爐邊燒烤店,公園男與同事本到該處喝一杯,作為犒賞宴,卻發現店裡沒有空桌,於是大家就以「櫃檯前側兩人、內側三人、桌子座位三人這種奇怪的組合入座」,期間大家只是遙遙相望,顯然不是官方《深夜食堂》一般溫馨的場面。相聚成了次要的目的,只是恰巧有一班都想喝啤酒的人,這些人坐哪裡、跟誰坐都無所謂,把本來供各人交流分享的場所變成一人都可以進食的地方。一方面可以讀到人因關係疏遠,在城市中改變場所的預設功能,但另一方面,作者似乎無意批評這種城市中的距離,反而轉而書寫公園男與重田店長在櫃檯喝酒的談話內容。店長展示兒子翔太的近照,提及兒子時他「開心地微笑著」,而公園男也為翔太成長速度之快大感訝異,讀來覺得,因為無須大夥兒勉強地社交,公園男更能從與店長二人的談話中獲得滿足,而且對於公園男而言,那是獲得關於見證生命的純粹且奇妙的感覺。這一小段的描述中,公園男與重田店長的相處甚至比小説中經常出現的近藤來得更自在,作者曾巧妙地安排公園男在假日致電近藤,於是近藤詢問公園男要否辭職。即使近藤其實並不認為他近來有辭職的跡象,還是順理成章地以為公園男找他,必然要跟他講工作的事,更強調了兩人的依賴著工作維繫的同事關係。

  公園男在公園長椅上想到他在學生時期曾到紐約旅行,並第一次光顧星巴克的情景,卻在回神後,害怕被行人偷窺他思想的私密空間。然而,他問常常觀察他的星巴女,他在長椅上時像在看甚麼,然後得到「別擔心,看不到你在看甚麼」的答案後又感到吃驚。星巴女似乎不明白他的意思,而當公園男發現連星巴女都沒有觀察他所在意的「在公共場所被偷窺私密空間」的事,又感到若有所失,反映了公共場所與私密空間之間的曖昧。而且公園作為公領域,但成為最可以讓兩個陌生人暢所欲言的地方,因而因個人的意識而轉為私領域。公園男認定公園某張長椅為他所用,甚至在別人坐在那張專屬的長椅時刻意騷擾他們,無論是外在坐位還是內在精神,都可以看出公園對於公園男而言成為個人私領域的空間,令公園的空間意義逆轉。

  在我讀過的小説中,咖啡店該是最常出現的場景。咖啡店顯然是便於書寫對白的場景,例如東野圭吾的小説,就常常可以讀到刑警在咖啡店討論案情的情節,來推進故事發展(而且似乎總有一方會先行離開)。在意大利,假如對對方說「去喝一杯咖啡吧」,意思是想認識對方,只是要表達這樣的意思,因此之後是不是真的去喝咖啡,抑或做別的事情,都不重要。問題是,吉田修一為何選擇連鎖的星巴克呢──而且,小説中最直接的金句式體悟就是通過討論在星巴克的女客帶出:

「只要待在那家店,我就會覺得好像有好多個『我』慢慢聚過來。……我的意思是說,坐在那家店喝咖啡的時候,女客不是會一個接一個進來嗎?那些人每個看起來都像我自己。算是一種自我厭惡吧。」

「我也沒特別做甚麼,卻在不知不覺中變成懂星巴克咖啡味道的女人。」

  這裡書寫的似乎是文化工業後的統一,城市裡充滿沾染了同一種氣味的女人。星巴克是特性是連鎖的、遍佈日本(甚至世界),而且屬於第三空間,因此不像一般小説中有名字或無名字的咖啡廳,它並不盡然是享受咖啡或聊天的場所,也因此成為了特殊的場所。説起咖啡,可以想到氣味和味道,氣味是內在、依附於氣息、氣質,關乎內在品味。聚腳於星巴克的女人,是都市中被統一的典型例子。若從星巴克作為公共場所去看,這些女人就是把自己的「私密空間」統一成公共的私密空間。

  《花街.廢園.烏托邦:都市空間中的日本文學》譯者序中提及「都市空間形同一種制度,支配著生活起居、遷移行走其中的人的意識」。因而可以理解,為甚麼公園男在公園對星巴女說場面話時,星巴女會擺出一副煩厭的樣子──公園對兩人而言該是遠離都市的私場所,公園男卻依然運用「都市語言」與她對話。公園男的其他言行中都可以看出他被規範語言深深影響著,他多次在相處中會想「一般情況下」 「應該」會說甚麼。星巴克的女客不一定是他者,而是屬於公園男和星巴女在內的「我們」的內空間,因此「他們」是「我們」的一部份,並不是二元分割出來,「他們」的意識與言行也潛藏在「我們」的反應裡。因此即使小説中「我們」作為旁觀者,由「外」看那些女人的行為,從「星巴女」這個稱呼、她對星巴克的厭惡,以及公園男的言行,都可以看出他們其實被這種都市意識影響著。工業革命後,自然的重要性提高,用以調節生命。公園也有同樣意義。在小説的後半部份,兩人在公園的聊天內容中沒有再提到星巴克,而且兩人都對對方的問題回答了句「沒必要裝模作樣呀」,正因為不用裝模作樣,成為了兩人的關係開始變得密切,並會相約在公園以外場所的契機。

  我認為小説中最重要的金句也出在星巴克的女客身上:

「她們並沒有甚麼要隱藏的。相反的,她是用盡全力想掩蓋自己沒有祕密可隱藏的事實。」

  在公園男眼中,那些女客的髮型、服裝和化妝都非常講究,而且散發著高高在上的氣質,因為無法觸及,讓公園男覺得她們從外在看來都隱藏著祕密。身處其中的星巴女卻直言她們並沒有祕密,才要裝模作樣。有種説法是「友誼是從交換祕密得來的」,這種説法也許可以用於親密的非原生關係,但我的經驗是,對別人説出祕密後有空洞的感覺,面對對方時反而比以前不適應,於是得再找一個祕密去包裝自己。上個學期有幸修讀鄧小樺老師的課,老師提到「有祕密才有自由」,我想有祕密才有屬於自己的空間,因此我們必須留有一些屬於自己的祕密,才有面對他者的自由。星巴克的女客掩飾自己沒有祕密,正因為沒有可以隱藏的,就更加赤裸,本身可以用祕密去獲得安全感,現在卻唯有從都市中的共同性找到安全感了。星巴女「懂星巴克氣味」,「懂」的是都市中的共同性與背後的空洞感。

  祕密能平衡關係的距離,也指向小説中另一個重要的意義。從食物與社交的部份就可以看到,距離在社交中的位置,或者不是疏離或孤獨,而是維持關係的方法,最明顯的例子,是公園男在周末不和任何人見面和交談,「因為想和身旁的人好好交往」,而且相對近藤說的是想「讓身體好好休息」,他更貼近於「讓嘴巴休息」。「嘴巴」指向溝通,對於公園男而言,周末需要暫停與別人溝通,也就是保持溝通的距離,才讓他可以好好的與身邊的人交往。大概就跟我們常常講的Me time有著近似的意義吧。

  小説中角色都大多用自己的方式保持關係中距離的平衡感,謀求私密空間。例如和博想跟妻子待在一起,因而更怕「兩人老黏在一起可能會喘不過氣」。因為害怕距離失衡,他選擇延伸外在距離,因此他不會跟妻子待在同一空間,刻意在妻子進來他所在的空間時跑到另一個空間。我認為作者無意批評這種做法,只是寫出其中一種處理關係的方式,而近藤與女兒春子雖然兩個星期才見面一次,但兩人關係依然密切,顯然作者無意處理家庭倫理,甚至刻意寫親密的關係可以脫離居所,而距離也是親密關係的元素。

  這種觀點,顯然不是波爾諾以家為基礎建立安穩世界的想法,又似乎不是多木浩二所説的,現代社會中活著的家是由壓抑的慾望所生及結構化那麼極端。小説中的家庭結構和精神都似乎介乎兩者之間,雖然有既定的家庭框架,但角色都不會一直跟從,例如他們分居、離婚和暫住兒子家中,而各人的親密關係都有著一定距離,甚至是這種距離令關係得以延續──公園男媽媽的一句「只是住在你這裡而已,又沒有麻煩你幫我做甚麼!而且這總比老爸老媽離婚要好得多吧。」值得注意的是,這話並不是在偶發性離家出走的情況講的。媽媽習慣半年一次到兒子居所居住,為的是恆常地平衡與丈夫的距離,調節關係。

  小説轉入個人更私密的空間──身體和器官,而且這些元素往往與食物一同出現。公園男在販賣沐浴皂和香水的公司擔任行銷業務工作,沐浴皂和香水都指向身體的氣味,再加上「行銷」,也就是要想辦法推銷身體的氣味,這樣的設定本來就很曖昧。小説中多次出現沐浴露,有被近藤稱作「像喝柳橙汁」的「橘皮精油配方的泡澡劑」;鮮果泡沫的宣傳語是「溫柔地洗淨您的肌膚」、「芒果&水蜜桃讓您朝氣蓬勃」,無疑漸趨人性化,甚至企圖入侵用家的精神層面。而牛奶沐浴精的愛用者朝野小姐身為現役鐵人三項選手,認為「只要一泡進加了很多沐浴精的洗澡水裡,就可以感覺到全身各個部位都慢慢放鬆」,公園男甚至想摸摸她的皮膚。身體已經屬於私密空間,而「沐浴」給予讀者的感覺,更是近乎禁忌般赤裸的私密空間,也是慾望的展現。上文提及,公園男看見星巴女「柔軟下唇沾了砂糖」,她就跟公園男曾經喜歡過的小光一樣,嘴唇柔軟,而且他(的身體)一直記得為了親吻小光而維持的姿勢,加上吉田修一描寫她吃咖喱時「脫去夾克,露出短袖上衣」、「首度映入我(公園男)眼簾的手部條,與一旁的銀湯匙重叠在一起」,這些描述,都伸展了文本空間,讓讀者想像公園男當下凝視對方身體而隱藏的慾望。就連這裡,公園男都要刻意提及公司附近咖喱攤檔一個貌似印度人的美女,只要給她香皂,她就會把咖喱飯盛得大碗一點,都顯然把食物與清洗身體用的香皂扣連。讀到這裡,也不難發現公園男留意的多為女性。

  更明顯的場景,在於公園男對那對櫥窗內的一對人體模型有興趣,兩具都是女性而被列為瑕疵品。雖然公園男一直想著「如果沒有看達文西那本《人體解剖圖》的話,我想我根本不會看」、又稱購買慾「相當薄弱」,卻在回程時順道經過那家店,甚至拜托店主讓他摸摸,後來路過時又在櫥窗看了一次,讓我想起《鷹頭貓與音樂箱女孩》裡面的人偶、董啟章的西西利亞和潘國靈的櫥窗人偶, 雖然顯然作者並不是關注戀物情結,卻表現出都市中壓抑的慾望,尤其是公園男往往對女人的身體有著注視或贊嘆。

  人體模型的描寫也指向小説中關於身體公有性或私有性的討論。當公園男最後一次站在櫥窗前,想像人體模型封閉的腹部其實空空如也,內容物(器官)不知道放在哪裡了,帶出小説第一個鋪墊的觀點──身體的公共性。身體雖然是屬於我們的私人領域,器官卻可以移植,而成為公共物品。星巴女對「公寓」的概念是「內部是私有物,外部才是共有的」,然而,對於公園男而言,他住在學姐夫妻家,學姐夫妻則分居,而且兩人都不住在本來的家中,而公園男的母親每半年暫住公園男的家中。因此,就連公寓的內部也可以共用,而且因為過的是公寓主人的生活,才可以生活得更安穩。到了最後,公園男把公園內部想像成人體,心字池如心臟、銀杏林如食道等,我們馬上可以想到的是,這裡所寫的,把公共場所想像成私密空間的過程,似乎除了把公園轉化為屬於公園男的私密空間,還把公園看作可以出借的公共空間,供那些從上空可以看見的「晃人們的渺小身影」在公園裡尋找私密空間,和與他人建立有著距離平衡感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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