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rk Z. Danielewski首部長篇小說《House of Leaves》:開拓詭異空間

專欄 葉梓誦:紙沿筆記

Mark Z. Danielewski首部長篇小說《House of Leaves》:開拓詭異空間

明室也有暗角。有云燈下黑,最熟悉的地方,反而會潛藏無法理解的事。家,雖是令人安心的空間,卻也同樣可以延伸成為詭秘處處的地方,一如電影裡常有的各類鬼屋,一丁點的改變,足以翻天覆地。

Mark Z. Danielewski首部長篇小說House of Leaves,於2000年出版,主題正正如是:一對夫婦與兩個孩子搬進鄉郊大屋,打算換個新生活,修補夫婦關係,家裡卻現出許多奇怪的事情,量度屋子的尺寸,竟發現內部比外部大上1/4吋,主人房突然多了一個奇怪壁櫥,及後客廳也駭然多了一扇門,門後是一道奇長的走廊。通道異常寒冷,漆黑一片,而走廊竟通往一座會不斷變異的地下迷宮。

 

家居與詭異

佛洛依德談詭異感,循heimlich與其相反unheimlich的詞源追溯,發現兩者的意義其實相通。Heimlich既指有家居味道的事物(homely),也引伸而指家居所收納的東西,亦即隱秘、私密的事,unheimlich雖是相反,指不熟悉、令人不安的事物,與家無關的東西,卻又同樣指本應隱秘卻遭到揭露的秘密。兩個詞語就此相遇,詭異感實是源自本來熟悉的事物突然變異,逼使人以另一視角觀照之。正如屋子,熟悉的環境驟然變化,也許比起廣袤的未知更叫人驚恐。

面對詭異,不同的人就有迥異的反應。主角Navidson決定深入迷宮,組織探險隊,帶同器材走進深處一探究竟,記錄途中的經歷。妻子Karen則無動於衷,情願丈夫不要冒險,盡快搬走,以免迷失於迷宮之中。Navidson終於還是走進去了,發現迷宮龐大無比,橫跨好幾層空間,彷彿可以直走進地底(作者於此不忘指出,unheimlich用作副詞時,也解作極大),平滑的灰牆上無甚特徵,沿途一片漆黑,用最強力的手電筒也照不出天花的高度。迷宮也會時時改變結構,牆壁移位,路線便就此重組,留下的引路標誌和鋼索,也漸漸消去形體,整個迷宮似是極為抗拒人類的存在,要消去一切的痕跡。

既是迷宮,裡面自也藏有一頭怪獸,蟄伏在眾人身後。這頭怪獸取材自希臘神話中的彌諾陶諾斯,但無以名狀,也沒有實體,似是探險隊員各自的心理反照。怪獸彷彿就象徵了迷宮的中心,是眾人走進迷宮的原因,必須加以制服,才能整頓整個迷宮。偏偏,在小說的腳註中,作者又引了希臘傳說的另一些版本,指彌諾陶諾斯其實不是怪獸,只是生來面孔畸形,被國王送進迷宮裡以保家譽,而那些他國進貢來餵食怪獸的少男少女,不過是在迷宮中餓死,只是輸給了迷宮本身,而非怪獸生性兇殘。另一邊廂,又引法國哲學家德希達的論文〈人文科學論述中的結構、符號與遊戲〉,指出結構的中心弔詭地既在結構之中,也在其外,中心並非中心,由此暗暗指出,Navidson屋子下的迷宮,源頭未必出自迷宮本身。

Navidson一再進內探索,沉迷在迷宮之中,勢要摸清裡面的底細,Karen則更是阻撓,時而沉默時而憤怒,一切源為避免丈夫於黑暗中迷失,兩人的關係就此拉扯,因愛生恨,逐漸惡化。這時就知道了,屋子下的迷宮,原來反映出Navidson和Karen之間的關係,兩人區隔越遠,迷宮也就更多變異,結構越是複雜,一個物理的空間,就這樣呈現出兩人的心靈隔閡。

驟眼看來,House of Leaves本是一部恐怖小說,日常的情景忽然向詭異折去,熟悉的環境頓變龐大而變幻莫測的迷宮。然而,正如作者於訪問中表示,好些讀者讀到最後,才會忽爾驚覺,這原是一個愛情故事。正是Navidson和Karen兩人的關係,因緊張而推遠,一些日常產生的縫隙就逐漸裂展,終於具現成一座Navidson極欲解決的迷宮。最親近的人,偏偏無法保證相互理解,這一種燈下黑,才是House of Leaves一路延伸的母題。故事的最後,Navidson一個人被急速坍縮的迷宮困住了,入口關上,再無出路,一個人在黑暗中飄盪,消失於屋子之中。獨處良久,他想通了一切,Karen朝着門口呼喚,跨進黑暗中,兩個人各自伸出手臂,就終於覓到彼此,牽在一起,把Navidson救了出來。

 

平面與深度

House of Leaves不似平常的小說。一方面,House of Leaves承接後現代小說的特色,摺疊了多層的敘事層次,同時又在每一層之間加入質疑。整部小說,可謂由三大部分組成。居於中心的,是名曰The Navidson Report的學術報告,以這種形式把Navidson拍攝的家庭電影翻譯出來,考察電影的畫面。描繪一家的經歷之餘,也涵蓋不同的學術討論,涉及電影研究、歷史學、物理學、哲學、文學、建築學等等領域,前述的佛洛依德、德希達、神話學等等,也在這語境中得以安居。然而,中心未必就是中心,整篇報告實由一位獨居老人Zampanò撰寫,後來Zampanò離奇死亡,路過的青年Johnny Truant發現了他的手稿,就再加以編輯,出版成現有的小說。Johnny發現,Navidson所拍的電影其實根本不曾存在,換言之,報告的內容都是由Zampanò杜撰而成。而Johnny在編輯過程中,除了在腳註補充引文和資料,也會講述編輯過程中他的經歷,有時甚至比內文佔據更多空間,一連數頁。三個層次互為影響,驟看似是漫無目的地不斷離題,蔓生枝節,當中卻又藏有另一些故事,暗暗指向一種終極的詮釋,由此疊加成層層相扣的巨型結構。閱讀之間,叫人一再質疑故事中哪些部分是真確的,小說本身就築成了一個敘事的迷宮。

另一方面,House of Leaves也採取了一系列的排版實驗,令小說的形式與內容得以重合。House of Leaves可說是一種ergodic literature(有譯循路文學),意指一種讀者需要花費額外的心神讀出排版意思的文學作品。正常的小說作品,其實是線性發展的,讀者沿着墨跡直線追溯,終於舖成一頁的平面。House of Leaves則截然不同,作者表示,小說是在排版軟件內撰寫的,而非一般的文字處理器,因此排版形式有更大的自由度。小說的內容會影響文字的排列方式,Navidson一行人探索迷宮時,發現某處可游繩下降,在頁面上則可看見,本來的文字都置於頁面上方,直至他們都到了下層,文字則只顯現在頁面最底。另一個例子是,迷宮中有人發瘋了,朝他人開槍,文字則模仿子彈的行進軌跡,整頁只有一行字,連綿數頁,直至子彈打穿木門,碎成幾個散碎的段落。這一種以文字模擬內容的排版方式,在Mark Z. Danielewski後來的作品中也屢見不鮮。

除了這種平面上的操作外,House of Leaves更有一個章節,當中頁面左右各有一個框框,內裡寫有文字,必須翻揭書頁才能讀下去,一邊次序由前到後,另一邊則由後到前,另外頁面左右的旁註也有類似的處理。如此的設置,就彷如在書中打開了兩條通道,兩道樓梯,可供讀者從一邊走下去,在另一邊走上來。如是,書本的平面就此打破,築成了三維的空間,書籍本身就裝載了一個可以目視的迷宮。

書中每個指示房子的字(househausmaison等),都以藍色印製,而與彌諾陶諾斯相關的段落和詞語,則以紅色標記。網上有論者指出,這種設定有如我們日常上網看見的超連結,未訪問過的網站都以藍色標示,而紅色則象徵連結失效,或不連向任何地方。值得一提,小說最後甚至包有一個詞彙表,供讀者查閱字詞出現的位置,當中甚至隱有更多可以橫越迷宮的線索與驚喜。House of Leaves正是其中一部可以超文本(hypertext)分析的作品,讓讀者在整部小說中到處遊走,從其龐大體會迷宮的要素。

House of Leaves的重要之處,在於把迷宮的概念完整地應用到整部小說中,從故事內容、敘事形式到排版方式,都一絲不苟地反照迷宮。當中牽涉的知識量與心思,實在叫人嘖嘖稱奇。從恐怖小說突變成愛情故事,段段扣人心弦,而其中的排版方式令人有深刻印象,不得已一再設想書本的形式還有甚麼玩味之處。掩上書頁,眼前的家居突然又展現了截然不同的景象,暗角會否突然敞開一道通往詭異的門?這或許就是小說獨有的力量,我會希望再打開這所迷宮的大門。

* 原文刊於《Sample》第三期(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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