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首領:
我答應過一定要把這本書完成,蹉跎多時終於履行承諾,可以鬆一口氣。他日我化作城市幽靈之後,也總算有面目再見你。
記得2014年你在病中傳來短訊,訴說着仍未能看到此書成型的失望,但又告訴我終於對於可能無法看到此書面世釋懷。收到這個短訊,我無比愧疚,然後在香港的動蕩中譯完其中一章的初稿。當我把那一章傳給你,卻再也收不到回覆,大概你已再沒有力氣查看電郵了。我們深愛的城市在那一年也病入膏肓,但我應該把放在關注我城的心力,多分一些出來給你託付之事。
2015年初,你永遠的走了,但你沒有離開,我深信化作幽靈的你仍然在如迷宮城市的深處。你為《沙巴翁的城市漫遊》寫的〈給陌生的你的信〉有這麼一句:「城市是歷史幽靈的匯聚處。」我很喜歡這個說法,編譯本書的時候,它更在我腦中縈繞不去,所以我決定用這句話作為導論的開場白。歷史的幽靈一直存在於香港電影之中,正如你的幽靈也一直在本書——和成書的過程中——若隱乍現。
你的到底回來過多少次來查看我緩慢的進度?幾年前的某天,我赫然在家中發現長髮一條,腦裡只想起電影《鬼域》裡毛骨悚然的情節。倒是你的姪女Bonnie提醒我,可能是你回來探我了。自此但凡家中出現靈異事件,我都會猜那是不是你。翻譯你的文章時有時苦思不得合適譯法,突然靈光一閃,某個詞語或句式就在腦中浮現,我總覺得那是你的幽靈回來附身的一刻。
如果你以「鬼魅評論」分析香港電影,這種翻譯的方式應該算是「鬼魅書寫」了吧?我倒是多麼希望整個翻譯過程能夠像扶乩,那我就不用左猜右度你會怎麼用中文寫出某個意思了。沒有幽靈附身的時候,我唯有不斷重讀你的中文文章,又不斷幻想用你的聲音語調讀出譯文,期望我的譯文能夠接近你的筆觸。我想,你應該不希望五篇譯文的風格與你本來用中文寫的那一篇相差太遠,更不希望你唯一一本中文學術專著充斥着翻譯腔。我也想,如果是你親自編纂這本結集,你應該會寫一篇導論,梳理一下各章之間的關係。既然你不在,我便戰戰兢兢的代你寫了。
你找我開展這本書的翻譯工作時,說很希望這是一個兩師徒的項目。你記得第一次師徒携手也是翻譯嗎?那時你在編輯《香港文學@文化研究》,找我翻譯了阿巴斯(Ackbar Abbas)的文章。你在編後記說,阿巴斯的原文沒有「陰魂不散」,而是「輪迴再生」。既然無法扶乩,這次翻譯是「陰魂不散」還是「輪迴再生」, 唯有留待我們再會之日告訴我好了。
藏身城市深處的你,到底是「陰魂不散」還是「輪迴再生」呢?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每次出現,總是那麼充滿着電影感。前面的《鬼域》不說,你告別人間三年後的某天晚上,我就夢見你在一個像《下一站,天國》裡死後中轉的國度出現——那大抵是「陰魂不散」與「輪迴再生」之間的空間。你穿着一件白色的西裝外套,那是你很少穿的顏色。在夢中我用力抱了你一下,旁邊有人提醒我,你的肉身開始朽壞,不要抱得太緊,然後我又再跟你道別。接着我驀地驚醒,忽然房門徐徐打開,周圍無風。翌日我竟在街上巧遇Bonnie,她說你早年任教中學的時候,原來真有那麼一件白色西裝外套。
埋首校訂譯文的日子,有一天家中又再出現靈異事件:一條碗布消失一天後再度神秘回歸原位。當晚,我夢見自己回到香港大學比較文學系曾經所在的老殖民地建築,在人頭湧湧之中,驚鴻一瞥見到了你,鏡頭一轉你卻又變了另一個短髮女子,像極了電影的場面。一覺醒來臉書提醒我,八年前的這天,我們一同在這幢老殖民地建築搞了個港大比較文學校友聚會,那是學系遷往新校園前的一個告別派對。Bonnie說她竟然作了類似的夢,夢中鏡頭一轉你便變了另一個人。她說,你可能在告訴我們,你輪迴去了。
你有沒有去輪迴,我不得而知。作了那個夢的幾天後,我家來了一隻飛蛾,停在我袖上久久不去,故老相傳飛蛾是輪迴前記掛人間的亡魂。不管你有沒有輪迴去了,我想你總放不下我們深愛的城市的,我們也總會在如迷宮的城市深處再次相遇。到時候我們該用甚麼暗號相認呢?3811留給《胭脂扣》的如花和十二少,我們用「沙巴翁」好麼?
你永遠的
八爪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