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PLE》第二十期「海洋四維體」】星與海終將相連:淺談動畫《翠星上的加爾岡緹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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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PLE》第二十期「海洋四維體」】星與海終將相連:淺談動畫《翠星上的加爾岡緹亞》

  在日本ACG作品之中,海洋是個歷久不衰的主題。一九九八年,GONZO大膽採用技術尚未成熟的3D作畫製作了一部以海洋為舞台的OVA作品《青之6號》。被海水所覆蓋的東京、皮膚白如珍珠的海底人少女、背部被改造得如戰艦甲板的鯨魚、還有為了抵抗海底人而建的深海基地,對當時的觀眾而言,這是個難以想像的深海世界,可惜,支離破碎的敘事方式令《青之6號》變成了一部風評兩極作品。

  即使如此,《青之6號》也確實擴闊了大眾對海洋的想像。往後三十多年間,以海洋幻想作為主題的作品不時出現,像是以海洋文明與陸地文明的離合為主軸的群像劇《來自風平浪靜的明日》、以日常系的結構描寫海洋生命體與人類互動的《侵略!花枝娘》、以人工智慧化戰艦為題材《蒼藍鋼鐵戰艦》等等。而在同類作品當中,《翠星上的加爾岡緹亞》(翠星のガルガンティア,下稱《翠星》)無疑是最令人印象難忘的一部佳作。

  《翠星》由曾經負責《攻殼機動隊》、《東之伊甸》和《ROBOTICS;NOTES》等經典SF作品的Production.I.G.所製作。監督是曾參與《機動戰士高達UC》、《Code Geass》等機械人動畫製作的村田和也,此外,擔任系列構成一職的是在日本次文化界中人氣極高,活躍於眾多界別的劇作家虛淵玄。

  說到虛淵玄,就不得不提他的代表作《魔法少女小圓》。該作的監督新房昭之及製作人岩上敦宏為了創作一部「顛覆魔法少女固有想像」的作品,邀請了風格詭譎嚴謹的虛淵玄執筆。就結果而論,新房和岩上的決定是成功的,自第三集中一位可愛的魔法少女被怪物噬走了頭部的瞬間起,《魔法少女小圓》就成為了全世界動畫迷注目的焦點,負責劇本的虛淵玄,亦從此一戰成名,不但奪得文部科學省動畫大賞及日本星雲獎,更被傳媒評為平成時代六大現象級作品之一,與《新世紀福音戰士》、《千與千尋》及《你的名字》並列。 

  《翠星》某程度上亦繼承了《小圓》那種充滿計算味的感覺。開播前夕,製作組公布了一段預告片,內容圍繞着一群聚居於由鐵皮屋、貨櫃及工業船拼湊而成大型艦隊「加爾岡緹亞」的居民,他們以打撈、捕魚、在甲板上耕作、牧畜、乘風穿梭、乘浪漂流,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過着悠閒而原始的生活。但當第一集播出之際,大家看到的卻不是海洋,而是宇宙。

  當時男主角雷德正駕駛着搭載了人工智能的戰鬥機械人「Chamber」,參與了一場由人類勢力「銀河同盟」與外星生命體「黑迪亞斯」的戰爭。雖然人類一方全軍盡出,但在懸殊的戰力差下幾近全滅。為了保留僅存的實力,雷德的上司下令部隊撤退,可惜在撤退途中被黑迪亞斯破壞了傳送裝置,混亂之間,雷德被傳送至人類的發祥之星——地球。 

  在雷德的認知中,地球本應是個數百年前就已經被冰封,人類絕跡之地。根據銀河同盟的歷史紀載,地球在二十一世紀進入了第五次冰河時期,各地政府為了延續血脈,組成銀河同盟,建造能讓人類在宇宙間遷徙及居住的巨型方舟,從此地球上再無人類居住。可是,眼前的一切卻令雷德大吃一驚:本該冰封了的地球原來早已解凍,海水幾乎掩蓋了大地,而理應不復存在的人類,卻不知為何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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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人以為這次預告詐騙的始作俑者是虛淵玄,但從不少的訪談中可見,最先想要將海洋和宇宙放進故事之中的,其實是監督村田和也。

  村田曾經在訪談中提到自己在二十年前就開始有所構思,當時他正在吉卜力工作室旗下工作,在《海潮之聲》中擔任演出助手,自此與海洋結下不解之緣(後來在二〇一九年他也參與了一部以維京海賊歷史為題材的動畫《Vintage Saga》)。到了〇〇年代,村田參與了SUNRISE所製作的《惑星奇航》及BONES所製作的《絢爛舞踏祭》,前者以一群在太空回收垃圾的工人為核心,想像出人類在外太空中的生活,後者則描繪了一個虛構的,被水和冰所覆蓋的火星,而人類則以船艦為居所,在這個星球生活的故事。

  了解過村田的經歷後,自然也不難理解「由船組建成的海上都市」、「只有海洋的地球」及「宇宙移民」等構想的由來——絕大部份設定,都是以《惑星奇航》及《絢爛舞踏祭》為原型而設計,然而這又產生了另一個問題:在第一話中佔據重要份量的黑迪亞斯到底擔當了怎樣的角色?

  從虛淵玄的訪談中,我們可以一窺箇中答案:「和《小圓》不一樣的是,這次《翠星》我只是嘗試做回一般『系列構成』的工作。」在動畫製作組之中,系列構成的定位就像領航員,將監督的想法或目的串連成故事的脈絡,如何開始,如何發展,如何完結,這些都是系列構成需要思量的地方。礙於電視動畫製作過程緊湊,系列構成一般也只會負責撰寫第一話、最終話及中段重要集數的劇本,其餘則按照系列構成所制訂的方向下由其他編劇負責,故此像《小圓》般從頭到尾皆出自虛淵手筆的作品,在業界中是特例中的特例。

  儘管登場的次數不多,黑迪亞斯卻無疑是串連着整個故事的關鍵。當雷德開始融入加爾岡緹亞的生活,並開始以打撈員的身份在艦上工作時,他遇上了一種外型和黑迪亞斯一樣的海洋生物——「鯨烏賊」。經人工智慧「Chamber」確認,鯨烏賊的基因序列與黑迪亞斯幾乎一樣,可以斷定兩者為同一物種,得悉此事的雷德二話不說就將眼前的鯨烏賊統統擊殺。

  一心以為自己只是守護了加爾岡緹亞的雷德,萬萬沒想到殺害鯨烏賊的行為會招來加爾岡緹亞居民的怒火。一方面,加爾岡緹亞素來崇尚與大海共融,對海洋的一切需取用有道,自然不喜歡無謂的殺生,另一方面,鯨烏賊是相當強大的存在,能輕易撕破船艦的裝甲,但只要不主動攻擊的話,牠們也不會加害人類,故此居民大都對鯨烏賊相當敬重。

  憤怒的居民們憂心雷德的行為會招致鯨烏賊的報復,不過,亦有人認為雷德的能力可以有更大的作為。曾從事打撈工作的皮尼歐知道鯨烏賊將一個舊世代的人類設施作為巢穴,裡面藏着不少的文明珍寶,故此他向雷德提出了協議,由雷德負責清空巢穴中的鯨烏賊,讓打撈隊可以安全地在巢穴尋寶。想將黑迪亞斯一網打盡的雷德,二話不說便答應了。

  一路殺進鯨烏賊巢穴雷德,遇上了一群鯨烏賊的幼體,意外的是,牠們雖有着如鯨烏賊的珠白色表皮,但外型卻酷似人類的嬰孩。將這些幼體消滅後,雷德來到了一座舊研究室,並在裡面找到一盒舊時代的資料儲存裝置,當中記載了大量發生於第五次冰河期前,且與銀河同盟所記載的歷史有極大矛盾的歷史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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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應付即將到來的第五次冰河期,一批科學家主張利用基因改造技術,令人類得以適應極端環境。他們選擇了能因應環境編輯自己基因的章魚作為基礎,並以納米機械將人類與章魚的基因組合。實驗的結果獲得了空前的成功,這個「新人類」不但能適應深海環境,就連在宇宙之中也能靠自我修改基因的方式活動。後來,這些科學家開始稱呼自己為「進化派」,並主張以基因改造令人類進化成更高端的物種,才是解決人類存亡難題的最佳解答。

進化派的實驗,引起了全世界的譴責,將進化派標籤為違反人類道德的異端份子。面對着巨大的反對聲浪,進化派選擇無視並着手準備他們的撤離地球計劃。就在計劃實行當日,各國組成了聯合軍隊向他們的研究基地發動進攻,雖然成功擊沉了基地,但還是無法阻止進化派奔向宇宙。

為了殲滅進化派及應對迫在眉睫的冰河期危機,各國成立了銀河同盟,合力建造出能在宇宙長距離移動,能讓人類接近永久生活的巨大方舟。只不過,銀河同盟並沒有讓剩下的所有人類登上方舟的打算,他們挑選了高官權貴及體質壯健的人登艦,以人工方式生產士兵和勞工,對他們謊稱地球已無法居住也沒有人類,並教育他們將殲滅黑迪亞斯當成自己的使命。

  突如其來的真相,令雷德幾近崩潰。他一直深信黑迪亞斯是危害人類存亡的怪物,消滅他們不過是為民除害,但他卻沒想到人類自己也會互相排斥異己,互相傷害,而自己卻是這場自相殘殺的鬧劇中的棋子。以為自己只是為加爾岡緹亞驅除異類的雷德,到頭來卻成為了加爾岡緹亞人眼中的異類。

  在這一話播出後,不少觀眾高興地說:「我們最期待的虛淵回來了!」畢竟虛淵玄筆下的角色,幾乎無一倖免要面對這種信念和價值觀崩壞的過程,但虛淵玄從來不是那種無緣無故地虐待自己角色的作家。會選擇以這樣的方式將故事的真相揭露,一方面是要讓一直受銀河同盟所影響,思想與價值觀傾於一方的雷德能代入「加爾岡緹亞」式「進化派/黑迪亞斯」的角度去思考,另一方面,虛淵想要借黑迪亞斯來討論「科技與進化」這個命題。

  生物會隨環境而演化,這是無可置疑的事實,那怕是人類,也會因為生活地區的氣候環境,在身體上發展出不同程度的改變。然而與其他生物不一樣的是,人類發展出運用工具的技術,令我們得以在不改變軀體的情況下,做到人類本來不可能做到的事。因為想要像鳥一樣翱翔天際,所以製造了飛機,因為想要像魚一樣在海移動,所以製造了船艦。科技固然令人類得以突破肉體上的制限,但過度依賴科技,是否也等同剝奪人類自我進化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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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趣的是,虛淵玄一方面提出了科技與進化的對立,卻又同時提出了對立以外的第三條路。雷德找到的檔案中,除了記載黑迪亞斯和銀河同盟的誕生外,也記錄了留在地球的人的去向。他們離開了原本生活的都市,在那些尚可居住的高地、山峰與洞穴中過着原始的生活,靜待冰河期的完結。若干年後,人類總算迎來了冰川融解的一日,只不過,在這個重生的地球上,海洋幾乎完全覆蓋了陸地,缺乏足夠居住空間的人類只好建造船隻,在海上生活。

  就在此時,海洋上出現了一種神奇發光現象,這些光來自一種浮游生物「光蟲」,牠們於海面飄浮且不時發出光芒及閃電,聰明的人類馬上想到以光蟲作為電力來源,並利用遺留在海底的機器與工具改善生活,打造家園。不過,這些光蟲並非突然誕生的新生命,當初「進化派」的科學家為了連接人類與章魚的基因而研發出一種納米生物機械,它們不但能穩定身體構造,而且能自行生產能量,當本體死亡,這些機械會從屍體中分解並飄浮至水面,換言之,人類與鯨烏賊之間,維持着一種微妙的共生關係

  接踵而來的真相,令雷德感到無比愧疚,一直以保護人類為最優先事項的自己,在無意之間殺害了同為人類的鯨烏賊,破壞了人類與鯨烏賊間的平衡。然而,村田和虛淵還是在最後給予雷德一個自我救贖的機會。

  打撈鯨烏賊巢穴期間,雷德遇上同樣因為撤離失敗而流落到地球的庫爾格隊長,只不過,當時的他卻是個利用自己的高科技武器實行恐怖統治,口口聲聲說自己是為了守護地球,但卻一邊殘殺鯨烏賊,一邊將不願投降及無法為船團作出貢獻的病者與老人殺死,如同暴君般的存在。最初,雷德還是想着要服從庫爾格的指令,盡其職守,但當庫爾格命令他「招降」加爾岡緹亞時,雷德才猛然醒悟,為了加爾岡緹亞及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雷德決定違背命令,與庫爾格決一死戰。

  面對作戰經驗比自己豐富的庫爾格,雷德處於相當的劣勢,為了提升機體性能,雷德以神經永久受損作代價,將身體與「Chamber」進行完全連接,以死相搏。一直默默支援着雷德的「Chamber」卻在這時拒絕了雷德的請求,擅自將駕駛倉和機體分離:「我的責任是為了讓你得到最大的成果。若然這片大海能給予你更多的可能性,那你就應該為此探索,為此生存。」說罷,「Chamber」便隻身衝向庫爾格,以自爆的方式同歸於盡。

  大戰過後,雷德回到了加爾岡緹亞,以研究海洋生態及舊人類文明,以及傳授人類與地球的失落歷史作為人生的新目標。至於為了雷德及加爾岡緹亞而自我犧牲的「Chamber」,其殘骸沉沒於海底的最深處,冰冷而堅硬的裝甲,成為了鯨烏賊孕育新生命的苗床。

  不得不說,《翠星上的加爾岡緹亞》的確是眾多海洋為主題的SF作品中令人最印象深刻的一部作品。雖然村田在創作的過程中借鑑了不少同類作品的元素,但在虛淵玄的安排下,卻能成功將不同的元素扣連在一起,並創造出一個議題眾多且頗具深度的作品。而說到當中我最喜歡的地方,莫過於整個故事的所有部份都如大海般,擁有一體兩面的特性。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海洋本身就是能兼容着各種矛盾特性的存在,時而驚濤駭浪,時而水平如鏡,能吞噬生命,也能孕育生命。同樣地,世間本身也是充滿各種的矛盾,但這些矛盾,最終也會化為一體,就如故事中的「Chamber」那樣:它為了獵殺黑迪亞斯而被製造,最後卻為了保護其遺孤而犧牲;它是兵器,也是搖籃;它不是人,但它比不少人更像人;它本應向着宇宙進發,最後卻來到大海之中。

  放眼此世,一切皆自相矛盾,卻又在冥冥中殊途同歸,也如互不相連,甚至方向相對的河流,終歸也會順流而下,在大海之中交匯。

  那怕是星與海,終將也會在某處相連——《翠星上的加爾岡緹亞》想要訴說的,就是這樣的一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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