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像的共同體》已經是當代耳熟能詳對於民族主義的註解,而也是來自於安德森的這本著作使然,但究竟「想像的共同體」是如何被想像的?毋寧才是這論題的重點。語言建構着現實,我們在日常語用中把特定語詞經常置放在具有貶意的脈絡中使用,就連原先具有中行意味的詞語都成為負面語彙。同樣地,民族主義也是在語言之中被建構而出的,印刷的語言在歐洲創造了統一交流的場域,原先講着各式各樣法語、英語、西語而無法互通的人們,經由印刷媒材的中介得可以相互理解,進而逐漸認知到在特殊言語場域裡頭數百萬人的存在,也知道只有這些人屬於這個語言場域。「這些被印刷品所連結的『讀者同胞們』,在其世俗的、特殊的、『可見之不可見』當中,形成了民族的想像共同體的胚胎。」因此我們可以說,民族是在語言之中誕生的。
民族主義的產生並非來自於特殊的語言,而是來自「印刷」的語言(當然隨着當代媒體的進化:電視、收音機,會讓印刷的效果隨著傳播的增益更加強大)。我們知道的民族一個特性是被凝聚的情感認同,但這是怎麼形成的呢?我們一生之中無法遇見其餘千千萬萬的「同胞」,我們又是怎麼認定他們是「同胞」?報紙。
儘管報紙在其印行的次日即宣告作廢⋯⋯然而也正是這個極易作廢之特性,創造了一個超乎尋常的群眾儀式:及對於作為小說的報紙幾乎分秒不差的同時消費(「想像」)⋯⋯每一位聖餐禮的參與者都清楚地知道他所奉行的儀式在同一時間正在被數以千計(或數以百萬計)他雖然完全不認識,卻確信他們存在的其他人依樣進行之中。更有甚者,這個儀式在整個時曆之中不斷地以每隔一天或半天就重複一次。我們還能夠想出甚麼比這個更生動的世俗的,依歷史來計時的(historidcally clocked),想像的共同體的形象呢?
是這樣的印刷品,才讓每個人之間所具有的連結透過共感而被想像出來,且由此而產生的民族也因為語言的區別而會是「有限的」,也就是無論民族的大小,上千萬或是上億兆,邊界或廣或窄,都會是有限的。
同時,民族主義也是在主權國家(霍布斯的《利維坦》出版)出現之後才出現的,因此民族的概念也將會與主權領域有所關聯,且因民族主義誕生的時代恰巧是啟蒙運動與大革命的時代,神諭、階級、王朝的合法性都在破毀,原先宗教將宿命轉為生命的連續性暗示了不朽與生、死者間的關聯則由民族來取代。例如國歌,歌詞陳腐、曲調也俗爛,但在和諧一致齊唱的場合中讓同時性生成,想像的共同體於焉浮現,也因為國歌歌詞(語言)的緣故,使得情感被有效地驅動,連結起了死者與生者,想像的共同體不僅存在於合唱的人們,也存在於被詠唱的死者與詠唱的生者之間。
宗教思想的退位讓價值出現真空,需要以另一種形式來填補,這就是民族的定位所在,畢竟在俗世裡頭人的苦難並沒有隨着宗教下位,命運成為不可理喻,救贖也是不再可能,於是宿命被以世俗的方式轉化為連續的,生命的偶然被創生出意義,於是民族總出現在遙遠的過往之中,而且,也必須要延展到未來,偶然的運氣成為必然的命運,且因民族沒有生辰,故而無法以順時而下的方式被傳記,卻是溯時而上的方式來為民族立傳。故而,民族的開端可能是北京人、爪哇猿人、亞瑟王、黃帝還是維京人,只要考古學能到之處,就是民族的起源。
也在無名戰士的紀念墓園中可以看出民族主義的意涵,這些地方是空洞的,因為沒人知道何人葬於此處,遺骨無法被指認,靈魂也不知何人,但正是民族性的想像充滿了這些空洞的軀骸。這正凸顯了民族主義另一個特點在於必須要具有平等的同志愛,儘管在其中充滿著剝削,然而具有共同想像的群體之間因具有相同的歸屬,而都是集體的「一員」,不再作為個體而存在。
另外有趣且值得一提的點是,前述群眾民族主義的誕生是以印刷語言所產生想像空間,形成凝聚的方式,群集了原先個殊的主體。然而,因為民族主義的誕生摧毀了原先的王權,也逼使王權必須要自我歸化,也就是官方民族主義的產生。官方民族主義是反動的,是對應於群眾民族主義誕生,為免自身被放逐至邊陲而為維權所產生的策略。
回過頭來,若我們誠摯地去檢視所謂的「歷史」,會發現如同民族一般,是虛渺的。在「中國」歷史上號稱從黃帝開始至中共執政,這一連串的線性史,除了迴避掉中國一詞乃是在清末民初梁啟超根據翻譯及民族國家潮流所創之外,也把元清此二非漢人種族所掌政權編列為中國史的一段。但這並非東方專利,就連逼使約翰王簽署大憲章的男爵都不說英語,但這卻被放入英國史之中。透過這種半真半偽的方式更總讓人無法逃離於思想的灌輸,不過這種把「文化性的建構」卻被植入於「生理性的特徵」之中,例如民族被放進膚色、性別、出身等等我們無可選擇的字然之中,並因此形成了假想的連帶,更進一步地具有公正無私的外觀。也正是這種表象使得民族的成員可以被要求去犧牲,為民族而死也成為具有崇高美德的行為,因為民族「看起來」是那麼地純粹無瑕。但其實在民族主義中卻具有着顯明的弔詭:民族主義的客觀現代性(現代的產物)與民族主義者主觀中的古老性(追溯至遠古的民族史)、民族歸屬的形式普遍性(每人都有的身份)與具體上的特殊性(特定族群成員)、民族主義的政治力量與哲學上的貧困(並無任何一位民族主義思想家)。
不過,雖然民族是「想像的」共同體,但這並不代表民族就是虛妄的。畢竟是否具有真實的本體從來不重要,當一群人共同想像某件事物存在,並以該件事物存在作為前提來行事,也就等同於有該件事物的情形下所招致出的現實結果。那麼,去爭論民族的本體是否實存,就會是無意義的了。因為,當透過印刷的語言而讓無數一生中彼此將不會面的群眾給凝結之後,這些人具有共同的歸屬而都是某個民族的一員時,這個共同體已經是實在的了。就想小說一般,原先或為虛構,但虛構出來的故事—如同被想像而出的共同體,在這個世界中,就是一個確確實實存在的事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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