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小說家約翰.班維爾(John Banville)今年出了最新小說《雪》(Snow),這部小說是班維爾的「第一部偵探小說」,卻又以一種大家始料不及的方式震驚讀者。這樣說,是因為班維爾多年來一直以另一個名字,本傑明.布萊克(Benjamin Black)寫作偵探小說,當中包括廣受讀者歡迎的《都柏林怪探》(Quirke)系列。如今小說家決定不再以布萊克的身分寫偵探小說。根據他自身的說法:「我為何仍需要這個無賴(rascal)?」。[1]
讀過《雪》後,會發現小說是作者兩個身分的混合:既不以班維爾最擅長的獨白作為故事的推進,也不完然是典型以讀者為依歸的﹑盡可能寫的平實布萊克風格。《雪》一定是作者最重要是一部里程碑小說。
作者沉寂了多年,沒有以兩個身份的其中一個寫作,顯然是他對小說寫作和近年文學場域有着不少疑惑和反思。作者是英國布克獎(Man Booker Prize)2005年的得獎者,在今年布獎項頒發予蘇格蘭作家道格拉斯.斯圖爾特(Douglas Stuart)的《舒吉.貝恩》(Shuggie Bain),[2] 他曾為此表達意見,說作為一個異性戀的白人男人,在如今的文壇生態下,必然不可能再得布克獎。「我鄙視這種『喚醒』運動(“woke” movement)。」他說:「 他們何以沉睡那麼久?同樣的不公正現像還在繼續,它已成為宗教崇拜。」[3]
班維爾指的是近年文壇以至知識分子世界對非主流群體的偏好。而事實上,今年布克獎的入選名單也強烈地反映了這個傾向,十三個入圍的九名是女性,當中又以非白人族裔為主。[4] 今年布克獎不同的地方是,大多數入圍作品都是作家的處女作,最後國際組別都英語組別都頒發給了新晉作家,[5] 這讓獎項一些多年來的粉絲有點兒無所適從。
對於這是否一種新的宗教崇拜,筆者有一定的保留。但從班維爾的口吻可見,他近年對政治與文學的關係有一定的關注和想法。先是馬克思文化人詹明信(Fredric Jameson)2016年出版的著作《雷蒙德.錢德勒:整全的發現》(Raymond Chandler: The Detections of Totality),班維爾就為這本學術著作寫過書評。
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是二十世紀數一數二有名的推理小說家,這自然吸引了班維爾的目光,加上是學者著書立說,便彷彿有了更大的參考價值。「對於具有意識形態意識形態的評論家來說,世界必須是一個多方面的實體。」他在書評說:「它充滿著重要意義,內含隱蔽的意思,是一幅佈滿線索圖景。在這個無休止的解釋世界中,幾乎所有事物都是隱喻,而不僅僅是事物本身。而當然,沒有所謂單純樸實的閱讀。」[6]
書評以這段為引旨,這看來就把《雪》指引了一條詮釋的道路,同時也似是他對所謂「喚醒運動」看法的思想根據。有評論人注意到,書評的主旨對應了《雪》裡面敘事者對主角的一句描述:「對他來說,最平實無聊的事物可能會突然閃爍出重要的意義,會成為突然自身意識的搏動。」[7]
這裡不但是涉及了符號意義的問題,其實還暗指了一種黑格爾哲學的思想。是怎麼樣的自身意識?這可能要先由《雪》的文本結構談起。
正如之前所說,《雪》並沒有以主角單一身獨白作為敘事語言,這完全是班維爾幾十年來標誌性的獨特敘事方式。班維爾擅長以一種幾乎是懺悔式的自白,顯示主角鑽牛角尖的單一視覺。有論者專門以這方面為切入點,稱作者的這種敘事方式為「自戀式的敘事」,以弗洛伊德對自戀的解說為基礎,論述班維爾小說中的自戀特質。[8]
而說到弗洛伊德所說的自戀,再加上作者對馬克思主義學者的推崇,很容易就讓人聯想到保羅.利科(Paul Ricoeur)所說,馬克思和弗洛伊德思想中的「懷疑詮釋學」(hermeneutics of suspicion)。「懷疑詮釋學」其中一個出發點是對笛卡兒式我思(Cartesian cogito)的批判,認為這種以懷疑為出發點,看似可靠的知識論方法其實很容易推導出一種「『錯誤』的意識」。[9] 其後利科花了很大篇幅大談弗洛伊德所說的自戀,從批判笛卡兒式的自戀,到建立一種以無意識為根據的「懷疑詮釋學」。
班維爾的《雪》顯然是明示了與之相似的邏輯,但讀者要把小說讀到後段才能看到固中的鋪排。
「我是個牧師。看在基督的份上──這怎麼可能發生在我身上?」讀者可能會覺得奇怪,《雪》的第一句是以第一身視覺書寫的,就這種一句之後,作者就以第三身視覺繼續把故事說下去。故事講述一名天主教牧師被殺,而且被人閹割了。到了故事的後段,一個章節突然回到事發前的十年,以這名牧師的第一身視覺,讀出一段內心自白。因此讀者便明白他被殺的原因,甚至覺得他是罪有應得。
實情是這名明牧師自小受到父親的性侵犯,有亂戀童癖的傾向。作為一名牧師,他有責任教導年輕的學生,但他卻以自己的身份和權力,對當中的一個小孩施以淫手。他還喜歡看到小孩痛苦的樣子,最令人不齒的是事發後他會對神懺悔,以為如此便能減去他的罪惡。
這顯然是以真正的懺悔來顯示作者一直擅長的﹑懺悔式的自白敘事。而這結構也正中利科在另一本重要著作,《惡的象徵》(The Symbolism of Evil)中所說的三種象徵:污辱,罪惡(sin)和罪咎(guilt)。[10] 但當中的一句「沒有懺悔就沒有赦免。」 可能是另一個關鍵。這不但反映了這名牧師的不知悔改,當中用到赦免(absolution)更是語帶相關,是刻意把意思帶到哲學的層次:「absolution」的字源是「absolute」,原解作純潔而不沾罪惡,「absolute」現今解絕對,常被視為是哲學家所追求的東西。這不但是對笛卡兒式我思的嘲弄,甚至其實連帶到對黑格爾哲學的反思。
這種詮釋路向不僅是源於利科在論「懷疑詮釋學」所提及的辯證法和黑格爾現象學,[11]其實還因為之外所提到,班維爾對詹明信《雷蒙德.錢德勒:整全的發現》的書評。要寫詹明信的書,大概也應該對他其他著作有所認識(需要他的著作很多,很難一一拜讀)。但詹明信有寫過一本關於黑格爾的著作:《黑格爾變奏曲:論精神現象學》(The Hegel Variations: On the Phenomenology of Spirit)。
書的最後一章是〈絕對的自戀〉(Narcissism of the Absolute),試圖解釋人們對黑格爾主義的理解。詹明信說這種以主體為出發點,期望以懷疑式思考想像絕對的方式,常被批評為自戀。但這都並非對黑格爾主義的最大批評,其問題在於人們認為這種思考方式為一種「完善的自我」(the consummation of itself)。「因此,我們搜尋整個世界和外太空,最後只觸及到自己,只是不斷看到自己面孔眾多的差異和他者形式,而從未真正遇到過非我,從未與極端的他者面面相覷〔…〕:這就是黑格爾辯證法的困境。」[12]
說到黑格爾辯證法,詹明信開首便提到自己前一本著作《辯證法的勇氣》(Valences of the Dialectic),是以此為根據論述,說明了多種辯證法體系的思考方式。但以《雪》為討論重點,我認為這恰恰達到一個示範的作用。
其實有趣的是推理小說本身就很符合辯證法的邏輯。推理的過程本身就是以提出論旨和排除可能性的方式,試圖找到真相(或所謂的絕對)。而班維爾的《雪》不止是推理小說,他還試圖以敘事形式帶出自己對真理的看法。這當然先由「絕對的自戀」出發,說明在那個被殺死的牧師主體的角度,他的自戀使他盲目,使他只看到以天主教的體系之下自身的罪和非罪。但讀者從一開始就跳出了這種獨白式的自戀我思,自然看到事情的真相。但在另一方面,沒有牧師的自白也沒有事實的真相:讀者可能只會知道他如何被殺。
或許這正是班維爾要把兩個作者合併成的原因──他是透過謀殺自我說明一種推理小說的辯證法。
注釋
[1] Charles McGrath, “With His New Mystery Novel, John Banville Kills Off a Pen Name,” The New York Times (Oct. 1. 2020): https://www.nytimes.com/2020/10/01/books/john-banville-snow-benjamin-black.html
[2] 可讀筆者於微批的〈【2020布克獎】《舒吉.貝恩》:來自貧窮的陽剛閹割〉。
[3] Reiss Smith, “Booker Prize winner John Banville doesn’t thinks the ‘woke cult’ would let a straight, white man like him win again,” Pink News (Nov. 30, 2020): https://www.pinknews.co.uk/2020/11/30/john-banville-booker-prize-winner-straight-white-men-woke/
[4] 完整名單:https://thebookerprizes.com/booker-prize/news/2020-booker-prize-longlist-announced
[5] 國際獎的書評,可讀筆者的:〈《暮夜的不安》:孩童的宗教經驗為敘事語言〉。
[6] John Banville, “Philip Marlowe’s Revolution,” The New York Review (Oct. 27, 2016): https://www.nybooks.com/articles/2016/10/27/raymond-chandler-philip-marlowes-revolution/
[7] Paul Franz, “How a Great Crime Writer Came to Imitate Himself,” The Atlantic (Oct. 21, 2020): https://www.theatlantic.com/culture/archive/2020/10/snow-john-banville-detective-fiction-reality/616636/
[8] Mark O’Connell, John Banville’s Narcissistic Fictions (Palgrave Macmillan, 2013), ch 1-2.
[9] Paul Ricoeur, Freud and Philosophy: An Essay on Interpretation (New Haven and London, Yale University Press, 1970), p. 33.
[10] Paul Ricoeur, The Symbolism of Evil (Beacon Press, 1967).
[11] Ibid. pp. 459–93.
[12] Fredric Jameson, The Hegel Variations: On the Phenomenology of Spirit (Verso, 2010), pp.13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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