芭芭拉.艾倫瑞克是著作等身的作家。從1969年開始出版,她的寫作主題廣泛,探討階級、社會運動、福利政策、婦女與性別,還有人類的精神歷史。她最廣為人知的作品,應該是於2001年發表、並於2010年在台出版的《我在底層的生活:當專欄作家化身為女服務生》。當時,艾倫瑞克已年過五十,她投入一項關於貧窮的寫作計畫,到美國多處應徵服務生、房務員、清潔工,體驗最低工資的生活。艾倫瑞克不只擅長這類的調查性報導(investigative journalism),她也擅於處理大量龐雜的知識性資訊,能夠扣緊主題,深入淺出地為讀者提供多角度的分析、長時間的議題變化。
艾倫瑞克於2018年出版的新書《老到可以死》,探索邁向死亡的過程。一如往常,她給了我們一份厚實的批判性分析。醫療可能是儀式,我們習以為常的科學觀也有階級、權力的前提假設。我們以為心智是自由的,身體有順應自然的本能;但事實上,科技與市場左右了我們的身體與心智的關係,身體其實有不可控制的內在衝突,甚至可能會自然地帶領我們走向死亡。
控制,或是信任你的身體?
人們與自己身體的關係,隱然有兩種模式,一則控制,一則信任,而控制模式頗占上風。艾倫瑞克從美國經驗指出,健身文化在1980年代左右開始出現,是一種時代性的轉向。在六十年代的集體喧嘩之後,人們逐漸將注意力轉向個人,「儘管你無法改變世界,甚至無法控制自己的職涯,但最起碼可以控制自己的身體」(85)。但就如同所有勞動都可能被資本主義的根本邏輯異化一般,鍛鍊身體也可能再次異化為一種身心二元的征服。在愈加主流的健身房當中,身體被視為懶惰而不受規範,而心智要管理、評估、控制難以馴服的身體。換句話說,在現實中被社會結構控制、受挫的個人,轉而以身體為戰場,往內走去,嘗試以心控制身體。
相對於此的另一種身體觀,則較為柔軟,相信身體有智慧,與身體培養較為和緩的關係。書中提到,全方位大師喬布拉建議:
接受你的身體,他總是在說話。用心聆聽。信任你的身體,每個細胞都跟你站在同一陣線,也就是說,你有幾千億個盟友。(101)
心智高於身體,精神高於物質的立場在二十一世紀重回流行。這一次,藉科技還魂。艾倫瑞克觀察到,舒緩心智的多種傳統──冥想、靜坐、內觀、正念──從矽谷散布開來。市面上有超過五百個關於正念的app,此類知識透過各種實體與虛擬媒介傳播。所謂正念,快速與市場結合成為一種階級品味,甚至再次為效率與生產力服務。許多大型企業設立冥想空間,購買課程,讓員工「花時間將個人生產力最佳化」(116)。
於此,心智再次被轉化為一種需要被控制的客體。由谷歌陳一鳴所說:「冥想和正念如今變得科學,它們以後將被視為心智的健身。」(120)這一潮流的發展,不過是從控制身體,前進一步成為控制心智──而且最好是內化為日常生活的一部份,以便於更好地把自己貢獻給老闆、企業、市場!
顯然,個體與結構的關係,是非常強勢的分析架構。從外部社會衍伸到個人,我們在不知不覺中使用同一個觀點理解自己的身體。艾倫瑞克因而轉向身體內部──細胞/分子之於整個身體系統──尋求更多討論的材料。
廣泛審酌醫學史中的各方說法,艾倫瑞克發現,兩種典範儼然而立。不令人意外的,第一種是烏托邦式的整體觀,「將身體或生物體看作一種井然有序的機制,因演化而注定要是這個樣子。」(164)。第二種則或可稱為「反烏托邦式的新興典範」,生物體是衝突持續發生的場所;例如,自體免疫疾病的存在,明顯挑戰了前述自然和諧秩序的說法。為甚麼會出現免疫系統攻擊身體其他組織呢?為甚麼癌細胞要來排擠正常細胞呢?即使在衝突之後,身體內部產生妥協,如疾病變化成慢性病,這種衝突仍然不免以生物的死亡告終。
身體是一座戰場
許多實際的身體經驗顯示,或許,身體真的是一座戰場──甚至,衝突是正常營運整體的一部份。艾倫瑞克介紹了一個驚人的觀點:懷孕其實是母體與胎兒的競爭現象。胎兒以及其附着於母體的胎盤,將從母體提取養分,而母體組織則竭力保留自己的養分。例如,胎兒可能會干擾孕婦的胰島素產生,導致血糖升高。這雖然對母親有害,但對胎兒而言卻是無比滋養。演化生物學家薩德丁寫道:
子宮內膜提供的絕非扶持的擁抱,而是致命的試驗場,唯有最強悍的胚胎才能從中存活。女性延遲胎盤到達自身血流的時間越長,她就有越多時間決定是否要除掉這個胚胎……相比之下,胚胎想要儘快將其胎盤着床,既是為了獲取母親滋養的血液,也是為了增加其存活率。因此,子宮內膜變厚變硬──胎兒的胎盤也相應地變得更具侵略性。(171)
如果連我們認為最自然不過、飽受讚譽的生理現象──懷胎生育──都可以被理解為一種競爭,那麼,身體內部的各類衝突,也就不那麼令人意外了。
持續往身體內部繼續深入,轉向更細瑣的分析單元,艾倫瑞克指出:人體內有許多東西是我們無法控制的。更精確地說,雖然細胞、病毒、次原子粒子並未擁有意識、欲望或個性,但他們擁有能動性──也就是開始一個動作的能力(199)。
此話由作者說來,格外具意義,畢竟她是生物學博士,曾經花費大把精力時間投入巨噬細胞的研究。在她還只是研究生的時候,私心將巨噬細胞視為英雄,「總是無所畏懼地衝鋒陷陣,保衛身體不被微生物攻擊或受其他威脅。」(181)但在千禧年之交,與此理解不符的研究也逐漸出爐。巨噬細胞會聚集在腫瘤部位是不爭的事實,而「事實證明,他們花時間待在腫瘤附近,鼓勵癌細胞繼續繁殖滋事,他們是死神的啦啦隊」(181)。過去十年間,科學家們繼續研究巨噬細胞與腫瘤細胞共同作用,集中資源壓垮生物體的交互關係(183)。甚至,與癌症串通,鼓舞敵軍擴散,前往攻擊體內其他部位還不是巨噬細胞唯一的惡人行徑:體內各種發炎與多種白血球有關,其中打頭陣的是巨噬細胞;關節炎與糖尿病也都與巨噬細胞有關;在人類晚年還會啃噬骨頭,造成骨質疏鬆;甚至是最難以想像有細胞背叛自己的心血管部位──也出現有最新研究,發現巨噬細胞累積對動脈粥狀硬化各階段都有重要作用。(187)
自己體內的細胞其實是致命的幫兇。這一點不僅對細胞生物學家而言,難以接受;當然也是反直覺的哲學問題。細胞具有能動性,可以發起行動,行動相互衝突,而衝突會導致自我的消亡。或許這個過程是自然的結果──自我導致自我的消滅,自我內在衝突致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萬物皆平等運行,而死亡再自然不過。
上帝已死──人怎麼活?
原本只是好奇人們如何保持健康,作者越走越深,來到了一個哲學問題之前:我是誰?我是甚麼?現代生活中將自我奉若神明──這種對自我的認識其實立足於一淵遠流長的知識辯證背景。原始泛靈論後出現多神信仰,一神宗教興起後又再興起多聖徒多崇拜,又再引發嚴厲的改革運動。科學隨即出現在舞台上。科學裡的神也時大時小,曾占據核心,又曾瀕臨死亡──尼采曾說:「上帝已死!」。人是最後的有意識的生命,看向世界,嘗試理解世界的本質。這個具有意識的自我,似乎是我們感知生命的基礎;但似乎也是因為這個自我的存在,生命與死亡對立,對於死亡的恐懼油然而生。
隨着本書的書寫來到尾聲,艾倫瑞克發現一項對神奇蘑菇的研究,有着發人深省的隱喻:當藥物抑制了與自我意識有關的大腦部份──受試者經歷了自我消散──本來明顯害怕死亡的人,就不再恐懼。他們感受到深刻的連結,與宇宙合而為一。難道自我,這一人類歷史上偉大的發明,是創造生命與死亡二元的元兇?難道,自我其實是阻撓我們體會生命的障礙?
此書行文至此,作者終於提出了她自己面對死亡的態度:理解自我如何死亡,學習面對死亡,其實是為了更好的生活。真正活過的人,不怕死。死亡並非黑不可測的深淵,反而是進入持續進行的生命。宇宙充滿各種活動,即使是我們以為安靜又穩固的最小單位──質子或者中子的內部──也仍然有不斷的量子波動。我們死後,進入的是人類之外的,具有能動性與意向性世界,依舊充滿生機。
於此,老到可以死了,是一項成就(36)。艾倫瑞克在本書一開始的一句感慨,有了深沉幽微的重量。生命圓滿的最後一步是走向死亡,死亡是生命完整的一項表徵。
艾倫瑞克的寫作,深植於英文世界批判性思考的傳統,但來到晚年,她在科學研究與社會分析中提煉出來的生命觀,卻隱然呼應於其他迥然相異的思辨傳統。論語裡,「未知生,焉知死?」儒者認為,還不知道生命是怎麼活的,怎麼能知道死亡是甚麼──讀來也若本書在追查死亡的註腳。老莊思想主張安之若命,順應自然,也與本書的體會相偕。生命經由死亡進入下一個更廣大的世界;生命是自然的,無須也無法由人控制,人可以學習的是放手對死亡的恐懼,接受生命的自然結果。
邁向死亡的步伐,由此,當然可以是輕盈輕快的。「我能以親身經驗為各位補充,老化還帶來拒絕努力,以及拒絕把握每個潛在義務和機會的神清氣爽。」(209)閱讀至此,我不禁也開始期待老去。老化如此自然,不過就是每一天完滿地生活,也終將完滿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