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談論到現代性(modernity),總令人有些恍惚,它的表象字義與指涉內在兩者迴環不斷錯置,像是一場迷惑戲法:現代意指的是甚麼?它是指我們當下這個時空狀態?還是有某個特別時代切片?依照藝術史的說法,當代要比現代更靠近現在,那現代更近於回望過去、可供再詮釋的界域。二來,所謂現代性的性質也是歸納與整理後所得出的模型,那些觀察到的細節也需要時間被消化才能成為理論,所以當現代性被端到人們眼前時,它通常是座半舊不新、接壤著過去預言與未來趨勢的橋。
包曼(Zygmunt Bauman)原先也以現代性在處理大屠殺等種種議題,後因強調概念不同,遂新創製液態現代性之詞(Liquid Modernity,2000),在時序上與固態現代性做區別,將橋再往前延伸一步。而《液態之愛》便是建立在如此前提之下,關照了大框架下的男女個體,從彼此間情愛繫連擴展至城市、社會以至於世界樣貌。作者由小論題逐漸發展成大視角,自人的個體化為伊始,將個體之間的互動邏輯投影成更大場域的規則,因而能將看似繁雜的議題有機連結在一起。
自由與安全不可兼得,它們從兩端拉扯親密關係
液態現代性主張因資訊科技的變化,從前遵從的龐大建體、掌控在地等優勢已被翻轉,現在反而是輕薄才能掌握資源,所以關係易於解除、義務可以撤銷,二者之間的紐帶早已脆弱不堪,宛若流動液體無法被掌握。個體化無限制膨脹,人們寧願要靈活連接而不要負擔,於是人們唾棄了一生懸命,敷衍着一期一會,人的千萬次會晤本身即是終點,再沒有茁壯成堅穩關係的可能性。對於液態現代性中的個體來說,最核心癥結點在於自由與安全之間的拉扯,它們位處於光譜兩端,卻同樣皆是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趨性,我們一方面渴望不確定性,讓那未知神秘、驚奇喟嘆物事輕懸着心弦上飄;可另一方面,人又希冀有個穩定住所,能在其中囤積自我、置放安心而深深紮根於某個地方,此一上一下的拉扯越形激烈,成為個體永恆焦慮的裂縫。
在〈出入愛戀〉的篇章中,作者對應兩種愛情面貌,一種視它為隨插即用的免洗商品,可以在大賣場參觀選購,後再輕鬆切割如退換貨手續。譬若直播產業,觀者能夠在眾多顰笑當中選擇你最順眼的那位妃子,隨點隨看,能夠隨着自己的心情任意進出入私密直播間,而你不必付任何人際關係責任;另一種則是將愛情類比於死亡:它們都獨立而行,你不可能學習死亡,亦如你不可能學習愛情,它不是種能被因再三複習而熟稔的技能,每一次墜入愛河都只是完整、獨特而僅此一次的旅程。在後者之中的愛,兩者並非是商品彼此端詳,兩者反倒都是未完成品,必須在相遇過程中煉鑄雕塑而完整,迎向開放未知,而那筆劃近似命運──「命運是最崇高的人類情狀,將恐懼和喜悅揉和為一,難以分離。」於焉不確定性便像是張樂透彩票,你意欲刮開自己幸福未來,但同時也可能蒙受痛苦風險。
作者進一步拆分,愛之於慾望,猶如自由之於安全。前者方向是離心,將己身推向自己所愛的人並隨之融合吸納,擴充愛的疆域,同時接受可能出現的豐饒與貧瘠,即書中所言「越把自己給予所愛的對象,自我就越寬廣」;後者則是向心靠攏、意欲剷除異己他性而驅動着,它像是頭巨獸,巨口嚼碎那些牠的慾望標的,粗劣消耗過排出廢棄物進而邁向自我毀滅。向內吞食殘暴,黑洞真相脫胎於失去安全感,是以其或須取悅依附、或強硬控制,都只是慾望變種之一。白話而論,即是以不同手段消除不安全他性,無論你說甚麼都好,我都祝福你,都能夠包容那些你所做的那些錯誤,是透過抑制自我而有的佔有慾;另一種合體來至於強硬擁抱,若愛的不安全感來自於分離,那我就永遠將你帶在身邊,修改你成為我所不可分離的一部分,「無法當我的連體嬰,那就當我的複製人!」
兩人關係的變革,在情之後連帶影響性的發展。如李維史陀所言,「兩性的聚合是自然與文化的首度交會,也是所有文化的起源與出發點」,它可以是生物本能性質,然亦是一股社會中的文化驅力,因它要求另一人的存在與結合。但如今性在液態現代性中也同樣面臨着困境,那扼喉危機一是失怙,脫離愛神庇蔭,不再與情愫交纏編織;二是喪親,做愛雙方不再是父職母職的潛在候選人,它所隨之而來的社會性延續被切斷,性凝滯成琥珀結晶不予時光文化等外界接觸的「純粹關係」。換言之,它抽離了社會所加諸其上的脈絡與隨之而來的責任,性,因而有着懸吊真空的不安定感。
液態流淌在社會群體中造成的空間分層
第二章後半視角放大,個體結合之後成為社域,虛擬鄰近成為人群互動的最高準則,一切皆盡依憑虛擬特性為主流。以手機來說,只要手持移動網絡,它使人們處在地方的意義被大幅度取消,此處若與他處並無差別,某方面來說是抹煞了地方獨特性。再者,手機雖然能夠聯繫不在場的人,但對於那些保持接觸的人們,手機反而使他們保持分離,提供一個得以遁逃藏匿的堡壘。作者提出觀察,那些在火車上返家兒女總拿着手機低語不輟,似乎有許多話想說,但回到家之後卻又馬上躲回房間裏,「那些閒聊不是序曲,而是替代品」。家庭意義遂被改寫,它不在是意見交流、儲存關係的溫馨場域,而僅是了物理上分隔的孤獨空間。經濟層面上,市場經濟依循的聖經條文是「人類的快樂隨着越多錢的轉手而成長」,下轄經濟理論中假設存在、以理性自利為主的經濟人和消費人,排擠掉那些非市場經濟,意欲回到懷舊類烏托邦的無政府主義者。然而,前者短促流動的交流無法深化關係,商品之間的交易換置不曾強化連帶(solidarity),無法如同以團體為主要經濟中心那樣,可以產出彼此幫助、注重人際承諾、權利義務相嵌合的道德經濟。
另一點有趣的是,包曼隨後談到了鄰居一事。佛洛依德在《文明及其不滿》(Civilization and its discontents)指出,愛鄰如同愛己雖是現代社會中看似不疑的準則,但實際上它卻是與我們慣常的自利原則相抵觸,兩者矛盾如何能夠並存於文明生活?因愛鄰如同愛己,使得人類自人的動物性中誕生,使本能轉為道德界域,而人會因為希望擁有被愛的證據而後才能自愛,即意識到自身是被需要的,人才能進而同情他者,回推愛鄰舍的重要性,重疊於自利領域。這信任愛憐他者原先是自然運作下的慣性,但今日社會卻意圖反抗信任,讓此類泛道德性的連帶無法建立。而為何信任無法建立?城市生活的變革或許佔了很大原因。
包曼筆下的城市是分層的,上層菁英擁有新型態的治外法權,他們多半掌握了都市的蛋黃地帶,並以樓層、圍欄、保安等制度保護自身──他們「處於」該地,卻並不「屬於」那個地方;下層居民因社經地位無法脫離土地,只能限於此地,與菁英餘留下來的廢棄物為伍。這廢棄物並非指實際的垃圾,而是剜去精華的所有事物:那些公共空間、空氣品質、制度罅隙皆盡殘敗,而因下層居民無法離開,他們勢必對此感到不滿,進而想要以政治手段改善。而這齟齬便來自於:上層者並不在地,他們對於地方並無眷戀,也感到無關緊要,反正必要時候他們總能拋棄資產重植於他地,所以那些議題上少見菁英傾注力量維護地方。問題是,許多爭議是隨着全球化而來的,搶佔資源、販賣利益等跨國複合集團瓜分城市,下層居民完全如蚊蚋般被碾壓,他們僅有的資源只能讓自己活下去,罔論投注公共事務,但同時,他卻是最深受其害的「在地」居民。於是城市成為了全球性問題的傾倒場,而全球的問題,沒有在地的解決之道。
脫離者與被拋棄者之間的隔閡越行嚴重,將導致諸多社會層面畸形發展。比如說,因上層階級不斷建立出自身領地,城市正面臨着一場「空間戰爭」,以灑水噴頭、座椅中間凸起橫槓、隱藏式入口、監視器、保全等制度器具縮減下層居民的使用空間。因他們不願與之為伍,渴望離陌生人越遠越好,然則沒有共享空間,便沒有共享經驗;他們二者能夠接觸的機會越少,對於面對他者的交際技巧、底蘊認知便會逐漸衰退,進而又愈發恐懼的惡性循環。這使得城市存在着永恆陌生人,永遠無法透過處在同一空間交流,成為上層居民心中無法剔除的焦慮來源。
從難民看新世界的真理究竟為何意義
最後,包曼將視域縮放到全球視野,那些在城市中流離失所的底層居民,類比在世界尺度,便是失去國家庇護的難民。他們在現今主流主權中被視為非人,相較於「公民」來說,流離失所者被唾棄、噤聲、丟棄、抗拒,狼狽得就像是動物性存在。所謂主流主權,即是建立在領土、民族、國家這神聖三位一體的想像上,任一不符合規範的主權,像是沒有民族國家的領土、沒有國家的民族、沒有民族的國家都會被目為不正常,而其所轄下的子民便被拋擲到無主地上,被定義成新的反叛演員,仇恨政治的票源提款機。最為弔詭者是為難民處於拘留營的狀況,他們被侷限於永久暫時性裡,一種持續凝固、凍結的短暫進程。在當中「時間無法造成質變,它仍然還是時間,卻已不再是歷史」,前身份糾纏不定卻又無法獲致新定位,他們被置入生命洪流中,卻沒有社會角色的錨定──難民,成為液態現代性的最先體驗者。
未來將會概括成建制者與局外者間的衝突,每個人都想要佔據高位,掌握資源便得以創製遊戲規則,可以將對方批判成局外者,連在同一地位平等討論爭辯的機會都剝奪,當我們對彼此爭求一個能說服自己的理由,包曼提醒我們,「真理是一種具有明顯鬥爭性的概念,它的誕生,來自拒絕和解的信念之間的衝突」,真理被遮掩成一則假議題,承認我們並不真的對甚麼崇高形而上感興趣,剖開裏頭都只是包藏着要辯倒對方的惡意,是這時代對真理的新定義。意指,真正真理不可能有唯一解,因那樣所有爭論皆會消失,而人們慣常稱呼的真理僅是草紮紙人,我們藉由擁護我們的真理,來攻擊與指認對方的真理實是草人,所謂真理僅為欲建制者手中的虛假權杖。
從古時老子所言的「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到現今的液態現代性,汩動不歇、潤澤萬物的睿智認知被寄蘊成另一種現代想像,液態不只如現代性這般龐大字眼包裹着我們,也泌滲進人的內在,改變了我們認知與處理關係的準則。追根究底,最核心點在於彼此之間的樞紐開始浮動,比起之前世代,你我聯繫愈加飄忽,個體如此,推演到社會層面上亦是此原則的增幅表現,於焉萬事開始流動不已,奔騰流向下一個現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