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克納(1897–1962),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其短篇小說題材非常廣泛,描寫的人物從黑人到印第安人、平民、士兵、總統,甚至鬼魂,包羅萬有,對於南北戰爭之後的美國更是有深入的刻劃。福克納的短篇很少在開首便把人物和時間背景交待清楚。他總是透過不同角色的對話,或者是敍事者逐點逐點透露人物出身和背景細節。本文會細讀其作,並比照傑克倫敦和海明威的作品,從而嘗試指出福克納的短篇特色。
福克納的短篇展現了民風彪悍的美國。〈燒馬棚〉的男人是一個到處流浪的散工。他生活不堪,卻多次因為與僱主的細微糾紛而焚燒對方的馬棚。這次他來到一個高門大戶打散工,男人的孩子心想:
爸爸惹不了他們了。生活在這樣安寧而體面世界裡的人,他別想去碰一碰;在他們的面前,他只是一隻嗡嗡的黃蜂,大不了把人螫一下罷了。
然而男人始終還是重蹈覆轍。他第一次見僱主便踩髒了門口的地毯。他被逼拿地毯去清洗,結果又因為方法不當而弄壞了地毯。二人對簿公堂,男人被罰巨額賠款。最後這個跛腳的男人依然走上老路,哪怕雙方強弱懸殊,他又拖著跛腳,帶著油桶去燒僱主的馬棚。
濫用私刑的風氣又和種族衝突糾結成更大的問題。〈乾旱的九月〉便是此中例子。這篇講的是一個黑人男子涉嫌性侵犯一個快四十歲的白人女人。幾個白人男人就動用私刑,將黑人挾持到車上,然後駛到荒野將他殺害。這些白人並沒有打算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或者訴諸法律,他們大多就只憑種族去決定是非對錯。當討論來到:「難道你指責一個白人婦人撒謊?」,白人就是正確,黑人就只能是錯誤。可憐那個黑人被他們帶上手銬時還毫不反抗,以敬語稱呼白人先生。
種族衝突、壓迫不限於黑人白人,更是涉及印第安人。〈殉葬〉所寫可謂駭人聽聞。印第安族長死後,除了有不同的物品陪葬,更有黑人殉葬。印第安人之間甚至討論黑人肉是否值得吃。
「是啊。他們現在也值錢了,吃掉不上算了。」
「那種肉有一股子苦味,我受不了。」
「既然白人願意拿馬來換,那吃掉就不上算了。」
白人來到美洲,侵佔印度安人的土地,又將黑人從非洲賣到美洲。黑人不單備受白人壓迫,亦同時受到印第安人的勞役苛待。〈殉葬〉就是寫一個黑奴為免被生葬,沒日沒夜地逃命。殉葬黑奴的傳統在故事裡已歷經三代酋長。每個將要登位的酋長總是要為上任酋長追捕逃跑的黑奴。印第安人談論黑人的口吻,就連不屑一顧也談不上,視之如無知無覺的蠢物而已。
白人壓迫黑人,印第安人壓迫黑人,而白人和印第安人之間的敵視也不遑多讓。〈瞧〉以美國總統為主角,暗指安德魯.傑克森。故事開首便在白宮發生。但這個美國白宮和一般人的想像大為不同。且看美國總統對部長的一番話:
我該怎麼跟,譬如說,法國大使解釋為甚麼他的夫人不敢來拜訪我的妻子,因為白宮的走廊和入口處擠滿了半裸體的契卡索印第安人,不是躺在地上睡覺就是在啃半生不熟的肉骨頭?而我本人只好躲了起來,離開我自己的餐桌問別人要早飯吃[……]
這是一個尚在草創階段的美國。美國總統甚至無法管好自己辦公和起居的地方,但國家卻需要他處理好白人和原住民印第安人的土地紛爭。白人向原住民洽商購買土地。原住民將土地售出後,才發現那一小片土地是渡河的必經之路,而白人就在土地上向來往的人收取路費。結果白人翌日就因為和印第安人賽馬而意外身亡。總統千頭萬緒,自顧不暇,遂判涉事的原住民無罪。這是政治妥協的藝術嗎?豈知不久又傳來消息,同一個原住民族群,同一個原住民,又因為土地問題,捲入命案。只是賽馬換成游泳,墮馬變成溺死,換湯不換藥,真正巧合得要命。這個曾參與美國獨立戰爭的總統最終決定以武力禁止原住民對上述的土地買賣,甚至不能進入那片土地。
總統轉向那些地圖──他現在還是戰士:熱切而快樂,彷彿他自己跟騎兵團在一起行進,或者他已經在精神上把這一團人馬部署完畢,以他的精明與狡猾發現並選擇對敵人最為不利的地方而且是首先到達那裡。「就在這個地方,」他說。他把手指按在地圖上。「將軍,給一匹馬,讓我可以在這裡跟他會戰,包抄他的側翼,把他趕走。」「照辦,將軍。」部長說。
在我讀過的美國的小說家,愛倫玻、傑克倫敦、歐.亨利、海明威、費滋傑羅,他們的短篇小說都鮮有觸及這種題材和形象。他們的小說都較少處理南北戰爭前後這段時間。而福克納筆下這個總統不單無助而可憐,打算用政治退讓去交換一時和平,最後自己卻惱羞成怒,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總統身份,竟然打算親身上陣殺敵。這在現代戰爭中絕無僅有。總統的形象豐富多變,突破了我們對美國總統的文官領袖形象。這篇可謂將民風彪悍的美國表現無遺。
傑克.倫敦著有《野性的呼喚》。當中的狗兒:巴克,有這樣的一個領悟:「牠對一個手上有棍子的人是無法對付的。這個教訓使牠終生難忘。那棍子是個啟示:牠懂得了原始的統治法則就是強者握有權力。」 這是弱肉強食,亦是社會達爾文主義。福克納筆下的種族衝突某程度亦可作如是觀,最後總是要動刀動槍才能解決問題。因為崇尚強者,於是崇尚陽剛、力量、速度,而打獵就是其中一項很能展現強者氣概的題材。原始野性的爆發力也就能透過描寫打獵而得以發揮。福克納寫打獵:〈清晨的追逐〉,海明威也寫打獵:〈法蘭西斯.麥坎伯幸福而短暫的一生〉。海明威的寫法真是十足的硬漢。麥坎伯本來只是一個裝模作樣的人。甚至連他僱來的嚮導獵人也瞧不起他,甚至和麥坎伯的妻子偷情。但麥坎伯在打獵中逐漸成為一個男子漢,越來越展示出他的男子風範。性、暴力、原始、慾望、男子漢。至於福克納,他筆下打獵的人物卻是另一回事。沒有性、沒有背叛、沒有征服。〈清晨的追逐〉是寫小孩「我」和老先生歐尼斯特打獵的故事。小孩是這樣看打獵的:
或許安排、種植和收穫燕麥、棉花、豆子和牧草,並不只是我和歐尼斯特想這麼幹上三百五十一天,以填充我們下次回來打獵之前的這段時光。相反,這是我們不得不幹的,這樣我們才有權利回到大樹林裡打上十四天的獵。
而打獵就是人辛苦工作後的補償。福克納寫打獵不是崇敬力量,也並非要渲染陽剛氣概,反而更是順應天命地生存,工作有時,休息有時。打獵固然重要,但只有當他們低頭彎腰了接近一整年,他們才能行使打獵的權利。以槍枝獵殺動物的行為看似剝奪其他動物生存的權利,在這裡卻是一種謙卑的生存方式。不為殘忍,不為慾望,只是順應自然的生活方式。正如活在城市的人到電影院看電影,住在鄉郊的人務農為業一樣。更令人眼前一亮是這種想法:
「是的,」歐尼斯特先生說,「所以你該上學。因為你應該知道原因。你可以從事耕種和打獵。而且可以學會區分對與錯,學會做對事。這在以前就夠了──只是做對事。但現在不夠了。你應該知道對的原因和錯的原因,還要能夠告訴那些從沒有機會瞭解它的鄉親們,教他們如何做對事,不只是因為他們知道那是對的,而是因為他們知道了它對的原因,因為你已經向他們顯示過,說過,教過,所以你應該上學。」
連篇累牘,細緻地描寫打獵的過程後,福克納選擇以這種方式去經營結尾,可謂出乎意料的絕大反差。首先他觸及到一個正在轉變的國家,一個正在經歷現代化的國家。舊有的生活方式正逐漸無法跟上轉變。「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再無法符合現實。現代社會的特徵就是要將所有人納入體制管轄之內。其次,這裡不單是討論教育,更是指出知識份子不單是向自己負責,更是有責任啟蒙那些沒有機會受教育的人。引申下去,就是知識份子有著引領國家和人民的義務。而當我們回看福克納的短篇小說所處理的題材,黑奴、種族衝突、南北戰爭,還有那些民風彪悍,總是出現的各種各樣的暴力,這種寄望教育的心理,也就既難得又順理成章。因為福克納並不只滿足於紀錄、呈現,他還希望超越他所觀察到的問題,渴望給予美國歷史社會一個答案。或者,哪怕只是一個大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