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的生活越趨破碎,資訊洪流時刻衝擊,身邊處處是螢幕,各種各樣的價值觀日夜炮轟,我們應該如何生活,又到底怎樣從中尋找意義?又或者該問,這一種生活,如此的生活態勢,有沒有方法可以加以總結?
英國小說家Tom McCarthy的作品Satin Island,去年入圍了2015年度英國Man Booker Prize決選,處理的正是這一個問題。小說以第一人稱敘述,敘事者U.是一名人類學家,受聘於一家顧問公司,為了保密只稱作公司(The Company),專事以他的學術知識,為其他企業的商品發掘、賦予意義,同時上司Peyman又給予了U.另一個任務,要求他撰寫一份大報告(The Great Report),總結這個年代的人類生活,形式、內容均無規限,任他肆意發揮。整部小說,正是U.試圖書寫報告,尋找一個形式去表達這一個世代的過程。
故事開展於都靈機場,因為一架私人飛機未經許可,於英國南部一帶空域胡亂飛行,U.滯留都靈機場,等候航班安排回復正常(McCarthy第一部作品The Remainder,正好是以航機隨意飛行作結)。期間,透過手提電話和電腦,U.搜索了都靈裹屍布的歷史,讀了樞紐機場的設計與功能,觀看了巴塞隆拿對拜仁慕尼黑的球賽直播,從新聞報導知道世界某處正有石油泄漏的事故發生,某處又有一個跳傘者意外喪生,然後與伴侶視像通話直至網絡不穩緩衝至中斷,又從上司的短訊得悉公司戰勝競爭對手,贏得Koob-Sassen計劃的合作合約;現代的資訊生活,由此可見一斑,只要身旁有螢幕,諸種資訊自然紛至沓來,各項訊息之間可以全無關係,卻統統在爭奪我們的注意。
U.是人類學家,尤以著名法國人類學家李維史陀為偶像,每一提起總是敬若神明如數家珍,觀看世界自有一套方法。他會從各種事件之中尋覓相互的連繫,發掘模式,研究重複發生的現象。U.告訴我們:「對於人類學家而言,普通、普遍的事件和現象反而尤為獨特,個別的事件則不然。對於人類學家而言,並不存在個別的事件,個別的現象──事件皆有其一般、典型的模式,個別事件只是其中一套變體而已;因此,越是尋常的事情,越是純正,與未受污染、未被擾亂的原型越是相近。」人類學家的視角,正是要從看似紛亂的表象中,整理出內在的邏輯,對模式、樣式特別關注。也就是說,每一個眼見的東西,背後都可以連結在一起,見證更大更深遠的道理,如可設定一整套座標系統,涵蓋世間一切,我們就可以確立出一個龐大的模型,尋找各個項目的相互對應,昭見人類的共性。
U.在公司裡的工作,就是為不同的客戶提供文化洞見,研究消費者的日常生活,從中檢視內在的社會邏輯,讓客戶更有效地包裝自己的產品;正如上司Peyman認為,公司經營的,其實是故事、敘事。比如說,U.會為早餐麥片公司服務,探尋早餐的社會或符號意義,摸索出這一種活動的解讀主軸,從而令客戶把這些意義重新灌進產品的包裝裡。某程度上,U.不僅僅是解讀文化,更是為其賦予意義,上述的工作完成後,麥片的味道未必會改善,客戶的利潤未必會提高,但對於千千萬萬個消費者,每天的早餐自有另一番含意,而且這個意義已然增幅,更為銳利。如果我們環視身邊的物件,自可發現,現代的產品早已非關功能,更重要的是這些物件如何形塑我們的身分,如何賦予我們生活的微小意義,連成某種自說自話的故事。這樣以理論、觀點重掘意義,更新生活,或許也是人文學科於現代一種可能的轉型方式吧。
由是,U.在公司裡一直隨心收集不同的材料滙編,一邊服務公司的客戶需要,一邊靜候各份碎散的資料終於會歸為一體,指向那份總結當代人類狀況的報告應該如何書寫⋯⋯所謂報告,其實是要為這一個時代尋找、鎖定一個中心意義,有了此一中心意義,紛紜的生活自然各安其位,不再碎散。尤其在這數碼年代,更形重要,正如上司Peyman所言:「這一個年代,地質不斷變迭,新的島嶼、大陸漸次成形,我們需要一套全新的航海指南。」然而,這一份報告真的可以寫出來嗎?又是否一人之力可以完成?
小說的開首部分,敘事者介紹自己,說「叫我U.吧(Call me U.)」,句式自然令作品添上了幾分現代白鯨記的色彩了,U.要挑戰的強敵,或許正是名為「無意義」的現代巨獸;U.這一個名字,同時也彷如第二人稱,昭示發生在敘事者U.身上的事情,其實同樣發生在你我(You)身上。
回首一想,即使並非人類學家,毋需撰寫什麼報告,難道我們不是同樣地渴求意義嗎?U.探索事物背後關聯的舉動,其實與我們在紛亂的現代生活中力求意義無甚不同,正如U.研究的消費者一樣,我們都是不斷以身邊的物件堆砌出自己的故事,賦予意義。我們只想在這幾無秩序的生活洪流裡,找出紮根的可能,而又悄悄祈望,碎散的體驗終有一天得以拼湊在一起,盼望忽爾開悟,見證一生走過的道路,覓得終極的意義。若說Satin Island是一部重要的作品,就是在於對這一點的探索:我們時刻探尋意義,但在這一個年代,還有沒有可能臨到頓悟的一刻,昭見一切?還是說,這一件事早已沒可能發生?
U.花了幾年時間,一直滙編不同的材料,張開雙眼從身邊的世界觀察自己感興趣的題目,靜候報告慢慢成型,卻苦無成果。越是用心去發掘意義,不同的事件越是交纏在一起,互相解釋,互相摺疊,卻依然沒有一個視角,一個超然的觀點可以統合一切,報告漸漸顯得無可企及,原已破碎不堪的生活,在U.的眼裡越趨破敗,慢慢走入抑鬱,變得暴躁起來,時常肆意提出宏大卻無根據支撐的構想,不同的事件漸漸如漩渦捲在一起,中間的暗流足以扯破一個人的正常生活。追求秩序,看出邏輯,原來竟會逼人走向失序;而生活中的碎片,竟就是我們生活的實況(fragments in life,也就是life in fragments)。
到了最後,U.認為整個報告都可以他夢中看見的一個島嶼Satin Island表示。這一個島嶼,是陸上城市的反面,專責處理文明產生的廢棄物,建築林立,統統是工廠大廈,時時焚化垃圾。若陸上城市缺少了這一個反面,則不可能運作。然而,Satin Island雖然污穢不堪,焚化爐不滅的火,以至整個結構的規模卻又顯得比城市更為富麗堂皇,正是在頹廢中更盛放其媚態(Satin是緞,光滑而美麗,尤其弔詭)。後來,U.就想起了,這原來是紐約南端一個處理垃圾的小島Staten Island的變體,輾轉走到了碼頭,等候船隻渡海,心裡一再期待,只要到了這個地方,一切就自會變得明晰,報告也就會書寫自身,先前的所有苦勞終有成果⋯⋯
結果,U.看着船隻來了,人群簇擁上船,推擠之間,他又突然覺得,到了Staten Island又如何呢,難道真的會尋得什麼意義嗎?不到Staten Island,自然也是另一種無意義,在這兩種無意義之間,如何選擇又有何意思?轉身便又走回城市裡去了。或許,正如他在書裡反覆出現的一個母題一樣(比如上述由緩衝引起的思考),我們總是在臨近終點的一刻,感覺到自己已經抓住了某些事情,若真的抵埗,卻又發現手裡的,原來只是虛無、虛妄,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Satin Island以U.的視角出發,一切遂先經過人類學家的濾鏡,當中穿插各種文化理論,豐富視角,對於長期受理論洗禮、啟發的人別有一番風味。其中,又不乏幽默、嘲諷的意味:借人類學家之眼,類比常人之眼,尋索意義,卻又同時顯出理論的脆弱無力,雖然能為現世暫時提供意義,卻又總是沒法更上一層樓,總結一整個時代,更是見證了,連學者也無從參透這一個世界。整部小說幾乎沒有情節,更遑論推進,處於變動的,唯有思維的框架,然而在視角不斷的轉換間,卻又彷彿生產了一點什麼出來,足以支撐U.,或我們,一路走下去。
若說小說有何意義,正是透過設想一個情況,指引未來的道路,借虛構指點現世;Satin Island的做法,則是指出根本無路可進,頓悟可望而不可即,揭示這種不可能性也自有一種意義。再者,雖然無法抵達終極的意義,尋索的過程卻總有如此這般的心情,或是不安,或是期待,或是失望;正是在臨近終點,一切依然模糊未清的時候,我們才會在曖昧之中彷彿看見了一點什麼,正如相片顯影時見猶未見的體驗,教我們因而驚嘆又因而失望,由此驅使我們走上一段又一段的旅程。
(註:引用部分由筆者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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