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紀交替時,都市理論家(諸如托尼斯[Tonnies]和齊未爾[Simmel])拿城市生活對照村落共同體(community,德文為Gemeinschaft)的感覺,在社區裡每個人彼此都認識,知道對方的工作、生平與個性,這個世界相對上是可以預料的。這種秩序會因陌生人現身而出問題,大家一點都不了解他們,既乏先入之見,也無據以判斷其行徑的材料。在現代城市裡,他們指出了對越來越多人而言,生活不再那麼受社區主宰,而是變成一個陌生人的世界。城市是不斷與人群接觸的地方,你對他們所知甚少,他們也不了解你。
──Mike Crang《文化地理學》,王志弘、余佳玲、方淑惠譯
活在香港,我們很難有「歷史感」。我不是說香港人普遍輕視「歷史知識」,這種老調,套之於世界各個地方十之八九也是合用。「歷史感」,乃在茫茫宇宙確切感知到自己此刻的定點,由縱至橫,了解事物因果的偶然,世間一切都非我們無意間想得這麼順理成章。空有知識而沒有所感,頂多是拾人牙慧的學究。
像香港這種現代都市的出現,自十九世紀至今,算來不過二百多年。相對人類生活在鄉村的年月,猶是一個乳臭未乾的青少年。舉着文明和進步的樂觀旗幟,這二百多年,現代都市不斷拓展版圖,吞食村落,大抵已是不能改變的定局。是好是壞,也得承認這種翻天覆地的空間巨變,完全更改了人類的生活方式。我們從此不同了。
我們從此不同了。張愛玲膾炙人口的名篇〈愛〉,以村莊為背景的愛情故事,那位單憑一句「噢,你也在這裡嗎」勾了她魂的年輕人,恰好住在她的對門。張愛玲多麼精準捕捉了那種記憶終生而又輕描淡寫的愛。兩人遇見了,在熟稔的家鄉刻上了憶記,即使後來「就這樣完了」,還是能夠不斷回到這種其時只有彼此相遇,形象鮮明如電影重播之記憶。
愛情是千古至今的人類欲求,相同的渴望,卻因應不同空間而有各自獨特的呈現。活在現代都市的人,生於香港的人,我們的一見鍾情又如何因現代空間而改變?
一、在「人群」中激情的吶喊──
電光一閃……隨後是黑夜!──用你的一瞥
突然使我如獲重生的、消逝的麗人,
難道除了在來世,就不能再見到你?去了!遠了!太遲了!也許永遠不可能!
因為,今後的我們,彼此都行踪不明,
盡管你已經知道我曾經對你鍾情!──波特萊爾〈給一位交臂而過的婦女〉,錢春綺譯
班雅明《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論及「人群」此一概念,源自剛興起沒多久的現代城市,巴黎。班雅明引用了波特萊爾的十四行詩,並說「這首詩探討的不是市民生活中人群的作用,而是人群在充滿情欲的人的生活中的作用」,指涉了都市重要的概念,「人群」。
詩人在「大街」,此一充滿開放、偶然相遇的空間,遇上了「一位瘦長、苗條、哀慟、高貴的婦人走過」。如果置身於鄉村,即使是節慶集會,也不會有如現代都市繁華街道中如此龐大的人群。除了身處同一地方,彼此全然陌生,甚至沒有任何明顯的連結。誰能說出,今天街頭上和你全然陌生的行人,與你有甚麼相似之處呢?
「今後的我們,彼此都行踪不明」,彼此於大街交會,從此成為兩條不再交錯的直線。假設是鄉村的話,人口不多,要找誰家的美貌婦人,只要附近用心打探,像喜劇一樣,隨即會有人說:「哦,那是街口陳姓那檔豬肉店的女兒啦!」
然而這種喜劇不可能再出現了,一次偶遇之後隨即意識到此生都不再相見。正因如此,才會有這種「也許永遠不可能」的激情。誰人能夠接受自己的soul male淹沒在人海?不能忍耐,無法尋覓,燃點了都市人的吶喊,注定了我們共有的愛情悲劇。
波特萊爾對漫遊(flânerie)的形容:「棲身於人群,於潮起潮落,於熙來攘往,於稍縱即逝的瞬間。」當他高呼:「去了!遠了!太遲了!也許永遠不可能!」不是誇飾,這是屬於我們這些都市人,獨特的感受。
二、無意間望見的人,是你嗎?
總差一點點 先可以 再會面
彷彿 應該 一早 見過
但直行直過 只差一個眼波 將彼此錯過遲兩秒 搭上地下鐵 能與你碰上麼?
如提前 十步入電梯 誰又被錯過?
和某某 從來未預約 為何能見更多?
全城來撞你 但最後 處處有險阻──黃偉文〈十面埋伏〉
但是,如果我們還要堅持尋覓融化在人群的那誰,那終將是一段無止盡的似是而非。
或許是結束興高采烈的聚會,或許是每日恆定上下班之後,孤身站在月台,疲憊得連手機的微光也刺眼,你百無聊賴地環顧四周,忽爾瞥見對面月台的人。那位暫時脫離人群,讓我們得以注視其特色的唯一,多想了解得更多,多想對方也直視你的眼睛。
然而火車來了。短短一分鐘的阻隔,你此生再也看不見相同的人。
這豈非現代以都市為背景的電影,常見的情節嗎?都市中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迅速把唯一撞散,散落於無以數計的人群,我們都想捉緊每個看似奇異獨特的相遇,可惜在心中忐忑不安心如鹿撞之時,時機早已喪失早已錯過。
我們只剩下一種可以稱作習以為常的遺憾,當下的激情易來也易去,一夜之後太陽仍是照舊升起。我們不斷反覆在這種空間上演相似的劇目,一如電影的陳腔濫調,卻是最貼近日常。
齊末爾指出,現代城市狂亂的忙碌使我們既感興奮,又更寂寞。城市有失序(anomie)的雙重特徵,我們既受「碎片化」的生活疏離彼此,亦因諸種看似五光十色魑魅魍魎的新鮮經驗刺激得無法自主地喜怒哀樂。
陳腔濫調的形式,包含每個人自覺獨一無二的激情,每日都在創造成千上萬的擦身而過。坐在巴士上層,看過道路的行人,忽然看見一位彷彿就是自己曾經遇上過去相知的那誰。不敢否定卻又無從確知,正是這種似是而非的曖昧不明,無止盡地重複輪迴。
我們之所以感到錯過失落,全因看似能夠發生點甚麼的契機,像蚊子在耳邊嗡嗡作響,弄得坐立不安隨時都要伸手捉緊那擾動人心的事物。
細聽陳奕迅的歌聲──重回陌生的,即使十面埋伏也無重遇;可能熟悉的,終究直行直過將彼此錯過。
三、我的臉龐終將也是模糊,如你
「昨天我在街上遇見一個100%的女孩子。」我跟某一個人這樣說。
「哦?」他回答說:「漂亮嗎?」
「不,不算漂亮。」
「那麼該是你喜歡的類型吧?」
「這個我也不記得了。眼睛長得甚麼模樣,或者胸部是大是小,我簡直一點都想不起來喲。」
「真是奇怪啊。」
「實在奇怪噢。」
「那麼……」他有點沒趣地問說:「你做了甚麼嗎?開口招呼她,或者從後面跟蹤她?」
「甚麼也沒做。」我說:「只不過擦身而過而已。」
──村上春樹〈遇見100%的女孩〉,賴明珠譯
村上春樹的〈遇見100%的女孩〉,是他筆下第一篇讓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短篇小說。那時候我看書不多,加上那是第一次接觸他的小說,許多莫名奇妙非傳統小說的情節,其時難以有所共鳴。但談浪漫的愛情,幾乎沒有甚麼問題就讀懂了。
回想起來,主題之外應該還有另一原因:村上春樹採取了使我非常有熟稔感的都市空間,雖然是虛構空間卻具有都市人普遍能夠代入的都市匿名性(urban anonymity)。
那一刻,我知道了:村上筆下的主角就是我,也是活在都市每一個沒有自己名字的人。在故事隱去自己的名字,沒有了神聖命名之獨特性,這是我們──街道人群的共同特色。
這是一見鍾情的典型故事,我在大街遇上了一位應該是此生最為適合自己的女生,偏偏只能落得擦身而過的結局。令人詫異,當我和朋友談起這段撼動人心的回憶,嘗試通過對話勾勒當時情景,卻連對方的樣貌都記不起來,「我簡直一點都想不起來喲」。
人來人往的街道,面孔交織重壘繁複擁至,人群洗去了我們對唯一的記憶,每個人都像卻又都不像的面目模糊,粉碎了重遇所能依靠的心靈印記。
〈遇見100%的女孩〉的動人之處,在於既揭示了這種現代都市不能重遇的悲劇,又刻意描繪出都市人對愛情渴求所潛伏的激情。正是那種想捉緊些甚麼而又偏偏早已擦身而過的落差,化成對「唯一」的浪漫幻想,「我真應該這樣向她開口表白的啊!」
擦身而過的𣊬間,注定我終其一生都無法再次記起這位100%的女孩了。
四、重複的老調,不同的時空
文學領域和廣泛一些的文化領域(文學是不能與文化隔絕開來的),構成文學作品及其中作者立場必不可少的環境;離開這個環境,既無法理解作品,也無法理解作品中所反映的作者意向。
──巴赫金〈小說的時間形式和時間體形式〉,白春仁譯
一切的經驗都不是順理成章而來,居住在都市之中,我們透過後天人為建構的空間,形塑各式各樣的生活內容。沒有人能夠脫離時空的制約,但正因如此,人類才可以在相同的命題體驗不同的經驗。
根據敘事學的講法,小說的題型可以約化一定數量的組合,雖然當中的組合數目頗有彈性,未有定論。但卻明確指出了,人類所能講解的故事,所能思考的哲理,所能感受的情感,是有極限邊界,不存在毫無束縛的天馬行空。
更進一步去想,這是否意味了,我們根本就是在演一場別人早就演過劇目?十萬年的經驗總和,彷彿壓得我們抬不起頭。這又豈能是可以接受的事實呢?不,我的人生可不是官樣文章罷了。
太陽底下永遠都是新鮮事,感知空間,活於香港,我們在書寫喚作「人生」的文本。細心觀察這些過去從不存在的文學作品,親身領略這種此刻現世始有的愛情經驗。
任何事物,只要轉換了一個時空背景,組合所能呈現的意義也隨之翻天覆地,正如愛情。那在大量庸俗共質的經驗中,仍能保有獨一無二的可能,屬於寂寞都市人所永遠追尋的一見鍾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