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倫馬特與盲腸炎:讀〈拋錨〉與〈隧道〉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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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倫馬特與盲腸炎:讀〈拋錨〉與〈隧道〉後感

上帝不再威脅得了誰,無所謂正義與命運,如貝多芬的第五號交響樂。如今威脅人類的是交通事故,是因設計錯誤而導致的水壩決堤,是因工作人員粗心,反應爐的錯誤設定而引發的核電廠爆炸。

──杜倫馬特〈拋錨〉(Die Panne)

最近我得了盲腸炎。看完黃子華棟篤笑也許快樂過頭,深夜準備睡覺時肚子一陣劇痛,肚臍下方兩側贅肉內的神經猶如被猛力拉扯,但我無法確認到底是甚麼回事,只有痛。急忙趕到急症室,值夜的醫生戴口罩,沒法看清楚他的臉容,但是我感覺到他的疲累。他按過我的肚子幾下後就埋首寫些甚麼,着護士替我打麻醉針,仍然沒說甚麼,直到天亮以後,下一更的醫生到病房看我,說這應該是盲腸炎。你想做電腦掃描確認,還是直接排隊做手術呢?

點滴沿透明軟管滲進手背的針孔內,我的身體此刻不是屬於自己,被禁止飲食,被抽血,被打進沒絲毫效用的止痛針,肚仍然很痛。你知道嗎,醫生此時便是我的上帝,我先不回答他的問題,而問:為甚麼會得了盲腸炎?

而上帝保持沉默。這條問題直到我被打進麻醉針失去意識,醒來後闌尾已無聲無息割除(我不懂周星馳冷藏闌尾的技術),也是沒有得到回應。所以到底是甚麼原因導致我的身體出毛病?是吃錯東西還是說了句髒話,怎樣想都不會有答案,關於那條該死的闌尾發作的真相被懸擱起來了。

杜倫馬特以小說高呼,上帝代表的命運與正義從人類心智撤出後,人間各種遇合是如此隨機和難以預料。信奉基督教的歐洲人相信所有災厄都有原因,那就是原罪。在基督教成為歐洲人的精神支柱以後,他們的時間是直線的,他們相信時間流逝到最終,要不自己蒙主寵召,要不見證末日的到來,在末日上帝清算所有的罪,各人都獲得自己的處置。在地上背負原罪生活的人,以進入天國為榮,但當時候未到,他們會把入侵歐洲的匈人阿提拉稱為「上帝之鞭」,那是他們試圖為這場災禍找出根源──上帝怒了,派遣他們懲罰我們。黑死病在中世紀一度肆虐全歐,當時街道上有戴鳥咀狀口罩的醫生,用於預防瘟疫;向外伸出的鳥喙填充各種藥物,像沒藥與蘇合(storax)。有人治病,也有民眾在街上邊走邊鞭打自己,他們則相信黑死病是由上帝降下的懲罰,在贖罪中找到解答,使其心安。

杜倫馬特寫作的那個年代的歐洲,患病的人不會鞭打自己,上帝隱匿,「罪」漸漸淡出人間。他們抱持科學理性試圖代替衪解釋世界,但是任何事的開始與結束,往往有科學不能全然解釋的時候,愈是發現愈是迷惘。正如我那條闌尾,就算肚子的疼痛消去,但是我始終沒辦法找出一個理由,解釋我身體的故障。

杜倫馬特陸續發表於1952及1956年的兩篇短篇,讀來甚有《世界奇妙物語》的味道。〈拋錨〉(Die Panne)的所有情節始於主角提帕司的名貴房車在瑞士某山區故障,他是紡織廠的總經理,所有絲線的集合,你不難想像提帕司的設定正是「紡織」與「眾生」的隱喻。車子拋錨後他走入山中,拖車要明天才到來,他唯有找尋住宿。一家別墅的三個老人予以借宿,他們分別是退休法官、檢察官、律師。老人們盛情款待提帕司,並說他們喜歡招待客人,也會邀請其參加一場模擬審訊遊戲,客人擔任被告,他們重操故業,各司其職。酒精催谷下,提帕司參與了審訊遊戲。瑞士山區的夜裡,三人問起主角生平,如何從早年窮困走到今日風光,主角原本相信自己白手興家,但是言談間他提起自己怎樣使手段排擠前上司,甚至不慎說漏嘴,讓老檢察官知道那前上司因急病死去。疑竇來了,老檢察官像騎兵團的長官下令發起衝鋒,逼提帕司老實說出他一直沒有留意到的地方。

提帕司堅信前上司的死與自己無關,但是他曾經為刺激前上司,故意勾引其妻子,並讓兩人苟且之事傳到前上司那裡去。一直以來,他不認為這是一種罪,而是一種手段一種方法,令他擺脫職場最大阻力,終於升遷到總經理。不過,在老檢察官厲色盤問與老律師不斷緊張抹汗之際,他終於發現自己所有行為背後的終極原因──他有罪。他發現自己有罪,竟然絲毫沒有害怕,他找到他建立的所有的背後,有這麼一個秘密。老法官宣判他死刑之後,他更舉杯暢飲。

杜倫馬特寫三個老頭的醉態,以及隨審訊高潮而呈現各種狂亂、迷幻的動作,語意含糊不清,舉止亦不似一般法庭審訊,法律在老檢察官心目中是豁出所有,找出置被告於死地的原因。當辯護律師的老頭也擔心起被告的安全,老法官則着人開了一支又一支名貴紅酒。氣氛很是詭異,因為提帕司獲得成功的關鍵原因,他以前隱隱約約知道,但是透過對方咄咄逼人的追問,他在酒精影響下逼於回答,竟達致一種狂喜。他為更能夠認識真實的自我而感動。

然而,天亮後老人們「登出」遊戲,提帕司卻在興奮不已的狀態下把遊戲成真,在客房吊頸,自我處決。故事完結後,不禁想起提帕司的死亡,在於他重新認識並貫徹罪的概念,他抱擁自己的罪,與尋常畏罪自殺有很大差異。原罪的原字,竟然是「原來有罪」的意思。要不是汽車拋錨,提帕司就不會參與審訊遊戲,只是念及到底汽車的拋錨是天意,還是汽車零件隨機地損壞?哪種是人更能夠接受的解釋?我想許多人會這樣說:冥冥中自有主宰。

在〈隧道〉(Der Tunnel)的故事裡我們見到一列前往蘇黎世的火車,當它進入隧道後就沒有再走出來。蹺課的年輕人發現火車其實沒有向前走,而是往黑暗深淵下墜中。他找乘務員,向身邊的乘客問時間,大家都沒發現火車的異狀,因為他們深信火車進入隧道後,無論如何都會走出來。依然順着「找出理性主導外的可能」的思維,杜倫馬特構築一個封閉的非理性世界,習慣科學與理性分析的乘客明顯處於狀況之外,畢竟火車、路軌、火車票、時鐘等物事,背後都有規律。買了火車票所以乘搭火車,過去此路段有一條隧道,所以窗外會陷入漆黑;路軌一直往前走,所以不會往下墮。因為確信規律與習慣,乘客不曾懷疑窗外的漆黑為何還未褪去,唯一可做的只有繼續幹自己手上的事,聽歌的聽歌,小睡的小睡。走不出隧道的火車是一個隱喻,指向的是人類普遍清醒的精神狀態中,對外部世界潛藏的不安感、恐懼感。

英國哲學家洛克(John Locke)在《人類理智論》(An Essay Concerning Human Understanding)有個說法,一種模糊說不清的不安感,是人類生活首要及不可或缺的動機之一。事實上,人類從古至今都經歷着建立心靈的過程,從神話到宗教,從宗教到藝術,從宗教到科學,隨時地文化差異,它們在人類心靈佔領不同位置。那些都是人類賴以認知世界的各種門戶,杜倫馬特似乎不滿於現代由科學建構的人類心靈,他的書寫策略是重提昔日的宗教、神話,其關鍵係舉出「隱喻」,在科學與邏輯的世界裡沒有隱喻,所有事物都條理分明。眼前是一塊平地,建築師會寫出地的方圓,地質學家會分析泥土成份,但詩人可以稱之為荒原。

如果說,那列火車進入了甚麼境地是不解之謎,那就是杜倫馬特試圖挑戰的,人類以科學思維接觸自然,以為事物的存在背後都有規律制約,愈來愈多的理論把世界塑造得更為客觀。但是人類也曾經相信,世界沒有因果,是超自然,或涉鬼神,他們/我們活在其中,周遭所有瞬息萬變,動盪不安下人類情緒起伏。我們以各種目遇之,耳聽之的印象輔以想像,建立對自然的另一種客觀,一個眾神護持的世界。

杜倫馬特的書寫所流露出的,正是科學以外,人類也曾仰賴的宗教信仰體系,以及由隱喻主導的神話思維。如果說,真的沒辦法找出盲腸炎的成因,那麼我所承受的疼痛就會走向與邏輯殊異的領域──那痛可不可以是一個隱喻?卡西勒(Ernst Cassirer)分析,科學使人類心智把事物的因果規律客觀化,直覺與隱喻退居其次。但是人類也有一段時期,以自己內心的情緒波動客觀化,建構出神的世界,其中最常出現的情緒是驚異,因為無從解釋外部事物的客觀規律,外物顯現的一瞬間是如此集中、凝結,以至是與其他物事割裂,對當時的人類而言,抽象思考、建立體系統整和分析不同現象間的連結,幾乎不可能。於是烏西諾(Hermann Usener)提出瞬息神(momentary god)的概念,所指的便是人最早想像神的方式,一瞬間在任何事或人身上顯現。衪可以是愛人的身體,可以是某一年的際遇,歸根究柢是人類遇見外部事物時,心靈劇烈的悸動。

杜倫馬特身為瑞士的德語作家,也許曾留意以上兩個德國學者的學說。〈隧道〉內的那列孤立起來,無法以科學系統地解釋的火車,作者安排了這樣一個結尾──火車在黑暗之中,往上帝墜落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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