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刊於埃默里斯.韋斯科特《簡樸的哲學:為甚麼少就是多?》(左岸文化,2018)第六章〈現代經濟中的簡樸哲學〉的「簡樸的懷舊吸引力」小節,頁232-241。標題為作者擬定。
懷舊本身是個迷人的現象,作為個人經驗,以及作為各文化口述及書寫文學傳統反覆出現的母題都非常普遍。我們都聽過長者喟嘆今非昔比,儘管物質生活水準有顯著的進步──或者他們的抱怨正是因為物質進步。二十五歲以上的人大概也都做過類似的事,美好回憶多數時候都是在形容生活曾經多麼單純,在第一章探討過的那種單純。舉例來說,人們回憶自己如何省吃儉用、和自然更親近、相對自給自足、日常生活不那麼複雜,以及滿足於樸實的愉悅。基本上就是認為過去的生活因為比較簡單所以相對美好。
但對簡樸的懷舊並不局限於個人緬懷。這也是各文化口述與文學傳統中反覆出現的母題。簡樸懷舊在宗教、哲學和文學領域,經常化作對某個尚未被玷汙的過去或某個幸福崇高的黃金時代的遙想。《聖經》對亞當與夏娃在天堂的描述是最佳範例,但類似例子不勝枚舉。希臘詩人赫西俄德在兩千五百年前抱怨,他所處時代的生活條件和最早期人類(「黃金人類」〔golden race of men〕)居住的世界相比簡直悲哀。他們「不知勞苦與悲傷為何物⋯⋯因為豐饒大地自然不受迫地結實纍纍」。羅馬詩人奧維德(西元前43年至西元17年)也描述了類似的黃金時代:
大地之母會自己生產
豐盛的各種果實。她不受耙的碰觸,
犁鏵也不毀傷她的田。
人類滿足於土地的賜與,
沒有人強求更多,人們採樹上的漿果
以及山上的野草莓。
這些詩句不僅強調人不用勞苦耕作,而且不使用工具,還強調夠吃就不再要更多的觀念,以及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概念。在這無憂無慮的世界根本不需要法律,因為「自發性的正直無所不在」。
前文曾引述很多儉僕智者皆對此一主題有所貢獻。舉例來說,塞內卡回顧了一個更快樂的時代,並診斷這個時代消失的原因:
建築師和工人出現之前的時代是快樂的。急劇增長的奢華使人們開始劈砍木塊(和各式各樣不必要的多餘裝飾)。茅草保護自由人;大理石和黃金之下住著奴隸。
波愛修斯提出上溯至史前時代的典型懷舊範例:
喔,快樂的失落的遠古時代
心滿意足地享用忠於自然的果實,
不知懶散的奢華為何物。
時間未到,他們不進食
他們吃的橡子隨處可見,
不知道製作蜜糖葡萄酒
的微妙之處,
也不知道如何用帝王紫
為閃亮的絲綢上色
有草皮就有健康的睡眠,
有流水就有健康的飲水;
人類不四處劫掠
也不航海行船
載著品到異國海濱。
戰爭號角在那個時代安靜無聲……
我們的時代如今是否能回歸
那樣純淨的生活。
但擁有的慾望如今
燃燒得比埃特納火山的烈焰更炙熱。
我們又遭遇類似主題:親近自然、滿足於簡單愉悅、沒有奢侈品、缺乏聚斂的慾望,以及道德純潔。擁有超過必須的渴望,使人們從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生活,轉向企圖「四處劫掠」的生活。摩爾在《烏托邦》所描述的社會,在很多方面類似塞內卡與波愛修斯記憶中的社會,沒有財產、奢侈品以及伴隨而生的邪惡。但懷念無憂簡樸的失落世界最雄辯滔滔的代表可能是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中,他想像自然狀態下的人:
我看見他在橡樹下止飢,一見到溪流就飲水解渴,在提供他食物的同一棵樹木下就寢;如此他便心滿意足。
這是鞏固盧梭道德和政治哲學的想像。他相信「野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重要性。我們認為的文明人性存在於墮落後的世界,而這都要怪人類本身:
幾乎一切厄運都是我們親手造成,而……我們本可以透過保存自然為我們量身訂做的簡單、一致且獨居的生活方式,避免絕大多數厄運。
盧梭的想像有點古怪,他竟認為人類會因「獨居的生活方式」而快樂,但他和多數人一樣,認為幸福的關鍵是有限的個人需要:「他的渴望不超越他的身體需要,他在世間只知道三樣東西,營養、女性和小憩。」(換句話說,晚餐、做愛、隔天晚點吃早餐)。當人們開始渴望奢侈品,塞內卡和波愛修斯看見不滿足的種子被播下,盧梭則是譴責私有財產制的出現。私有財產導致勞動分工,分工降低自給自足性,專業化的提升導致更依賴省力裝置。盧梭形容這些趨勢是未來世代的邪惡之源,因為會有更多的商品被生產出來,而人們會試圖取得這些商品,越來越習慣擁有這些商品,而且討厭沒有這些商品。他肯定不贊同智慧型手機,這麼說大概不會錯。
有趣的是,對簡樸的懷念不僅限於老人;有時候還發生得意外地早。巴布.狄倫在二十二歲寫的最早期歌曲之一《巴布.狄倫的夢》,正是這種懷舊情感的經典。歌手訴說他夢見過去的快樂時光,他和友人們圍著老柴火爐消磨時間,閒聊、大笑、說故事與唱歌,除了眼前的快樂和彼此的陪伴甚麼都不奢求。這份幸福的關鍵在於他們的生活、道德、物質和抱負一點都不複雜,創造了難得的團結。誠如懷舊感本身,這首歌是矛盾的:既頌揚又抱怨逝去的東西。但主要的心情是悲傷和懊悔,特別是在歌曲的最後。歌手願意放棄任何數量的物質財富以挽回過去的簡約生活,但這段抒發和他知道自己的願望只是徒勞密不可分。不過,我們不該忘記歌曲描述的內容是個夢,這個框架保留了回憶只是幻想的可能性。
田園景色也一直是視覺藝術家鍾愛的主題,他們受到吸引的原因大概和詩人並無二致。這種懷舊在西方藝術中也不獨特。值得注意的是,在城市化與工業化大幅躍進的今日中國,餐廳牆上懸掛的或賣給遊客的複製畫,最多是描繪未受汙染的自然景觀,畫中若有人類的蹤影,肯定是穿著蓑衣靜靜坐在河邊釣魚的老者。
懷念更簡單、更穩定的日子,絕對不局限於哲學和藝術;這是無所不在的一個現象,有很多各不相同的表現方式:政治家懷念國家誤入歧途之前的時代;老師回想過去的學生多麼好學又懂得尊師重道;雙親記得自己小時候整個夏天都在戶外玩耍而不是守著電子用品。但就像狄倫的夢,這些往事很可能是被美化了,因此必須用懷疑的眼光檢視。腐敗和野蠻無禮不是政壇的新鮮事。如果孩子既尊師重道又唯命是從,那大概是因為長輩對犯錯的懲罰毫不寬容;而他們待在戶外玩的時間這麼長,是因為家中成員太多導致空間擁擠狹窄。沒錯,老福特汽車拋錨時,你可以用尼龍襪和圓珠筆立即解決問題,而今天的汽車則像是長了輪子的電腦,需要高科技維修;但如今汽車拋錨的可能性遠比過去要低。
人們很容易因為自己的生活和世界不再簡單而感到不滿──舉凡從例行公事、人際關係、經濟條件到生活風格。倘若事情激烈又迅速地變得複雜,伴隨失望而來的喪失感基本上會更普遍且更明顯。因為誠如馬克思指出的,持續變化是現代性的決定性特質,可以預期會引發對純樸時代的渴望,不僅有很多文學作品抒發這樣的渴望,從某些人慎重的生活風格選擇也可窺知一二:精簡、放慢步調、回歸土地、自己耕作糧食、選擇自給自足而不是消費主義,試圖保存或復興如提籃編織和棉被製作等傳統技藝。類似動機促成「慢活運動」(Slow Movement)的興起,這是人們試圖以各種方式對抗現代生活的瘋狂步調的總稱。這個潮流的實例包括慢食(Slow Food)、緩慢城市(Slow Cities)、緩慢性愛(Slow Sex)(全都發源於義大利)、樹懶俱樂部(日本)、時間減速社團(奧地利)和今日永存基金會,細節可見於卡爾.歐諾爾的《慢活》。
出現在近乎所有「返璞歸真」運動中的懷舊元素招來兩項批評,一是批評與之相連的哲學觀點是基於對過去不客觀的美化,二是批評這麼做不適合現代世界。對懷舊的不信任情有可原。儘管現代生活方式無疑造成了各種形式的異化──像是與自然、工作、傳統和社群的異化──和自己所屬時代與文化的疏遠也是另一種異化。某些領域提供特別顯而易見的例子。想成為一個好的科學家必須熟悉最新發表的理論、發現和科技。當今最重要的藝術家和作家都是在同代人進行某種對話,而他們的作品都是在談論當代議題。一個會讀書卻不看電影的人,或是聽古典音樂但對最新的音樂類型一無所知的人,鮮少會有人欣賞他。類似論點也適用於生活方式上。比方說,「脫離電網」的生活可能限制我們去理解和參與自己所置身的世界。
另一方面,簡約生活的擁護者可以回應這個批評,指出與當代文化最糟糕的面向有所疏離並不是壞事──像是唯物主義、消費主義、個人主義、科技戀物、膚淺的享樂主義,或名人崇拜。任何有充實生活可言的人絲毫不會、也不應該在乎網路今天下午全是關於金.卡黛珊整形的最新八卦。
數百萬人吃垃圾食物、看垃圾電視、買大量不必要的物品,然後浪費過多時間當低頭族,不代表人就該如此過活。從簡約派的角度來看,他們擁抱的不是沉湎於懷舊的過時哲學,而是支持價值的重新導向,若社會能夠採行這套價值,將有助於使人活得更快樂且更有意義。
懷念前人的做法還有一個重要的正面面向不該被忽略。有時那是源於一股想要與祖先產生連結的渴望,想要和舊世代的日常活動和生活模式產生連結的渴望。建立這個連結令人滿足,尤其是當一個人也正在傳遞某種知識與經驗給下一代時;這種行為展現出某種尊重、某種忠誠;這麼做維繫人類血脈;使個人感覺屬於某個更宏大的存在,有點像禱告或參與傳統儀式的效果。這是正人們唱傳統歌曲和講述古老民間故事給小孩聽、把小時候玩的簡單遊戲代代相傳、自製楓糖漿而不是到超市購買,抑或每年到同個地方度假而不是造訪陌生異鄉的原因之一。
簡樸的哲學:為甚麼少就是多?
The Wisdom of Frugality: Why Less Is More – More or Less
作者:埃默里斯.韋斯科特(Emrys Westacott)
譯者:葉品岑
頁數:352頁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18/6/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