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絮《學府風光》與南洋教育

書評

絮絮《學府風光》與南洋教育

  說到南洋華文教育,先映入腦海,必然是華族先輩,如何披荊斬棘,為教育獻身,甘為孺子牛的偉大事跡。然而,你可曾想過,在神聖的教育事業里,也存在蛀蟲不斷侵蝕華教的根。早在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林參天就以他在馬來亞,「辦過九年教育」的經驗,完成馬華文學史上首部長篇小說──《濃煙》,披露當時的「南洋華僑教育問題」,期盼「籠罩在濃厚的煙霧中」的華教,能「找出一條光明的道路來」。

  事與願違,林參天的期許並未實現,《濃煙》發表十五年後,同屬南來作家的絮絮即出版了《學府風光》一書,以短篇小說的形式,描述他在南洋教育圈見聞之弊病。絮絮,原名丘絮絮,1930年代遠渡南洋,「起初任教於新加坡中正中學,其後出遊砂拉越及南北馬各州府,歷任中小學校長教師,垂十餘年」(《學府風光》序),足見他常年處身教育界,經驗匪淺,以他所耳聞目睹,談南洋教育圈弊病,想必句句箴言,再合適不過。

  另外,新加坡作家謝松山,在絮絮另一部小說《房東太太》序文中,亦提到《學府風光》正是「馬來亞各地華校普遍現象,是一般僑教工作人士所經常碰到的事實。絮絮先生一向服務於馬華教育,他自身已飽嘗了這種滋味……描寫馬華教育圈裡的事物自然更深切動人」。況且,絮絮是現實主義提倡者,認為「一篇文學作品所表現所反映的,一定是『現實』,而且要是『此時此地』的『現實』;否則,牠會脫離了人生和社會,而失去了他的意義和價值」(《學府風光》後記),因此《學府風光》絕非杜撰的小說,相反是絮絮反映當時教育問題的小說集,更是研究彼時南洋教育情況的珍貴史料。

  《學府風光》出版於1951年5月1日,由新嘉坡南洋書局發行,除了〈序〉及〈後記〉外,共收錄四篇小說,依次為〈時代的絆腳石〉、〈董教之間〉、〈遲暮〉及〈學府風光〉。這幾篇小說中,〈遲暮〉是較特殊的存在,故事以主人公遷居發現原租客遺留的紙屑和小冊子為起點,在好奇心驅使下,拼湊發現這是一位女教師的日記本,日記並未談及教育問題,相反訴說女教師的人生觀。她認為男子是可恨的,上帝在熔鑄男人時,是「取了狼的殘忍,狐的狡譎,烏鴉的醜,狗的淫蕩」,因此她抱獨身主義,甚至與另一女教員小英關係親密,同床共枕,直到男教員老莫出現,最終小英搬離宿舍,和老莫在校外同居起來。失去小英和老莫的女教師,感慨自身「失了全部人生的意義和興趣」,搬離了住所,「跑到迢迢的遠方去,讓一切熟人忘了我,而我也將忘掉了他們……」。

  〈遲暮〉的寫法頗有創意 ,讀者從文字看到遷居的主人公,主人公又從拼湊的日記看到女教師生活,形成一種故事中的故事觀感。但有意思的是,抱有獨身及同性傾向的女老師,並不只出現在〈遲暮〉中,〈學府風光〉裡的女教員──白於玉與劉雪嬌也持有相同想法。劉雪嬌原本很有志氣,在學校教了幾年書,存夠錢打算回國升學,卻不想白於玉到來後,「兩人同行同止,非常親暱,老白一直挽留她……不忍分離……把老劉當成了愛人」,最終劉雪嬌也就遷延下來了。

  絮絮這兩篇小說,不只一次透過人物之口說這樣的行為「違反自然」(37、55),〈遲暮〉說到「男女配偶,原是上帝的意旨……有生之物,都是如此:獸有牝牡,花有雌雄」,而在〈學府風光〉中,也說「獨身主義究竟違反天性,違反自然……只有女性最會鬧同性愛的把戲」,並且認為「美麗是女人唯一的至寶,學問有甚用──掛了榮譽的資格,卻失去了人生的幸福,還不如一個鄉村姑娘」。這些言論,均顯示絮絮對女教師獨身主義和同性之愛的強烈反對,放到現今社會,無疑帶有強烈男性沙文主義,不合時宜。但作者會在一本專門談南洋教育問題的小說集裡,不厭其煩地對女教員道德說教,甚至以〈遲暮〉一文,談獨身主義女教員的心境變化與下場,似乎並不能簡單地把它看作虛構內容,加上絮絮撰文以「『此時此地』的『現實』」為導向,因此這些文字反側面顯示絮絮教書過程中,或曾多次遇到有相關傾向的女老師,才會在文中紀下,給予勸說,為我們留下當時女教師生活的一鱗半爪。

  至於其他三篇小說傾向則相對簡單,着重揭露校長與董事、教師間的內幕與黑暗面。〈董教之間〉聚焦在牛校長和董事長王雄風的對話上,小說開頭以王先生告知牛校長,經董事部議決,決定校長任期結束後,不再續約 ,對牛校長而言,無疑晴天霹靂。為了保住職位,牛校長強裝鎮定,先誘以名,說「報館裡的朋友,都要到我們學校來參觀」,還預備為他來一篇特寫。見不湊效,又誘以利,表明要是現在撤換校長,那他之前墊交的善款兩千餘元,要叫誰去收來交還。而在對方開始動搖後,緊接誹謗新聘校長,說他「是一個有名的危險份子……在國內幹秘密工作……消息洩露,才由……香港逃來南洋的」,進而可能導致學校被政府封禁。

  由此新聘校長完全被排除在外,牛校長保住職位,進一步提出讓王先生名利雙收的方案,讓他不必再掏腰包墊上學費。牛校長的計劃是「開源」、「節流」,「開源是增加學費和雜費,節流是裁減教員」,這句話乍看之下,似乎沒甚麼問題,但實際操作卻是「學費由每人四元增到七元或八元,再加上個甚麼體育費啦,圖書費啦,茶水費啦,建築費啦……等等……販賣部方面,也可盡量增加收書籍費,比方每名收他七元,本錢最多三元,可以賺得四元;全校合計,一學期便可賺到一千五六百元了」,不只將費用全轉嫁到學生上,還以此斂財,可謂把教育當成生意來經營了。

  至於「節流」方面,則將原本負責八級學生的十名教員減至六名,在明知教員不足的情況下,剝削他們,先把學生拆分成上下午各四班,教員時數「本來每人擔任一千一百分鐘左右,可以增加到一千七百分鐘左右……薪水……本來一百廿元,可加他個三十元。以六人計,總數不過加一百八十元;而減少四人,可省四百八十元……不是每月可節省三百元麼?這麼一來,王先生,你還怕他虧本麼?」。由是,絮絮不禁感歎,「牛校長終於勝利了!牛校長確然是個精明能幹的人物,你說是嗎?」。

  實際上,在絮絮描述裡,以教育之名牟利的情況並不少見,在〈時代的絆腳石〉中,僑領方塘落選學校董事長後,首先想到的竟是「校董會那筆數目不算小的建築捐,再也不能攪在自己手上活動了!」,這也是為甚麼小說中的校舍,在籌募了兩三萬元的建築捐後,依舊是一間亞答屋。而當時的僑領,掌握很大的號召力,因此得罪前董事長方塘的孟校長,在收捐時,即遭「藉口拖延」收不起來,讓學校財政陷入困境。孟校長不由得歎息,「我在教育界混了十幾年……我們自己以為幹的是神聖的工作,人家卻把你看成『顧理』都不如!他們難道懂得甚麼是教育?……只要你會拍馬屁,他便說你是個人才;不然的話,縱使你真才實學,也會到處碰壁」。

  而會出現上述狀況,主因南洋華校與當時中國教育不同,本地董事掌握極大的權力,「甚麼事都須由董事會主意……校長沒有聘請教員的全權,這是南洋教育界的通病」。正因校長沒有實權,所以教員的聘請、續約、薪資等全看董事決定,因而絮絮另一本書《沉滓的浮起》,其中〈紳士的嘴臉〉裡的學校董事長賴森先生就可以正薪以外的津貼,甚至應允下學期當校長為餌,誘惑剛高中畢業應征教員的沈綺女士,藉此來換取她年輕的身體。

  因此,教員的去留全看董事的歡喜,流浪教師也就成當時常見的情況,〈時代的絆腳石〉、〈遲暮〉、〈學府風光〉都提到相關現象──「在現社會,教育者不幸竟成為流浪漢,今年在這兒,明年在那兒,一任環境的支配,自己可完全不能作主」。而委任權的缺失,也讓有心人加以利用,〈學府風光〉中,徐文心到婆羅洲S埠某校當校長,卻發現十幾個同事,「不是校董的叔侄,便是女婿,媳婦之流」,這些人有些「小學還沒有畢業,國音也一字不懂」,卻因是董事的皇親國戚,「硬擠進來當教員,一個月領去三十五元薪水」。

  除了上述提及的教育問題,《學府風光》還提供一些額外的時代資訊,〈時代的絆腳石〉說到「幫派觀念是普遍存在於華僑社會裡的……閩粵兩省人士通常不能合作……你創一間中華學校,我設一間華僑學校」,而兩方學校,從董事以至工人,都「清一色」同籍人。直到七七事變,南洋淪陷,「民族思想和國家觀念」越發傳播,因此戰後,華校統籌統辦的情況逐漸普及,可說是一大進步。可惜的是,學校內部卻因當時中國局勢之變化,未見團結,反倒繼續依照籍貫,或政治傾向分黨結派,小說中的呂先生就是在婉拒董事長送來的「某黨派的表格」後,由董事會議決辭退。

  《學府風光》雖是部小說合集,但內裡的文字,確確實實以當時的「現實」為依據,為我們傾訴四、五十年代間,絮絮所親歷的南洋教育。書中內容或只是作者的一家之言,卻無處不透露着絮絮對教育的期許與無奈,正如〈學府風光〉結尾,「夜色越來越深,天上沒有一點星兒,到處是一片漆黑……」。也許南洋華校教育在絮絮眼中是一片灰暗的,但他卻願意為教育獻身吶喊,期盼所撰寫的小說能達到「除了表現人生以外,還有批評人生,改進人生的任務」,這份精神,值得我們深深敬佩。

 

* 封面圖片來源:https://www.malaysiakini.com/news/4878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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