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嘉煇的音樂起步與花顯文

　　特別的名字，常不經意鑽進腦海中休眠。前陣子掃墓，在鄰近的龕位，發現一個熟悉的名字：花顯文（1923–1974），但碑上的照片容貎頗為陌生，直至離開墳場，才慢慢喚起那休眠的記憶，他就是香港流行曲大師顧嘉煇（1931–2023）的音樂引路人。十多年前在他胞姐顧媚的回憶錄中見過這名字。^[1]

　　到香港舊報系統輸入「花顯文」這關鍵詞，只找到一篇報導，是1974年他出殯的消息，離世年月與龕位上鐫刻的脗合。他祖籍廣西合浦，當年5月15日病逝，享年五十二歲，遺下一女。報導指他原任甘露夜總會的音樂領班，生前待人接物，和藹可親，扶掖後進，不遺餘力，極受各界人士的推許和同事的愛戴。

　　據顧媚的回憶錄記載，她和顧嘉煇踏上音樂路，都與花顯文有關。顧媚本名顧嘉瀰，與父母及兩名弟弟嘉煇、嘉鏘，原在廣州生活。二戰結束後，因家道中落，父親在香港另結新歡，她中學未畢業便要工作謀生。她和嘉煇的美術成績向來優異，原本已獲廣州的美術學院錄取入學，但因負擔不起學費，二人只好轉讀夜校。約1949年間，顧媚遇上中學時的英文教師，他還是一名結他手，夜間在一家娛樂場所當樂師，得他幫助，顧媚除了日間在稅局當文員，晚上便經常到那娛樂場所兼職唱歌，因而結識了在舞廳當鋼琴師的花顯文。

　　顧媚形容花顯文是她第一個男朋友，也是帶她出身的人。他長得俊朗，性格溫文，對她體貼入微，暫時有限地照顧他們一家的生活。

　　因為廣州政局動盪，花顯文帶同顧媚到香港一起生活。顧媚1951年正式投身歌唱事業，先在仙樂、荷里活等舞廳演出了幾個月，之後轉到夜總會當專業歌手，繼續任職鋼琴師的花顯文，原本幫她起了「顧薇」作藝名，後來別人誤寫為「顧媚」，結果將錯就錯，沿用至今。

　　不久，顧嘉煇和母親、弟弟也由廣州移居香港，住在木屋區。嘉煇日間做化驗工業燃油的工作，晚上到夜校進修英文。後來顧媚的生活轉趨安穏，他們便搬來共住。顧媚在回憶錄稱：那時無論搬到哪裡，都一定會租一座鋼琴放在家裡用作練歌。有位著名的菲律賓琴師Ray Deval 每天都來家中為她練歌。嘉煇那時開始跟這琴師學彈鋼琴，他很聰明，很快便學上手。嘉煇晚上放學後常跟花顯文到夜總會，混在樂隊裡，沒多久，花顯文介紹他到一家小舞廳做鋼琴手。

　　這位菲律賓琴師的名字，正確寫法是Ray Del Val，曾用中文名雷德活、雷德華、雷達華，是當時香港的著名音樂領班。他及其樂隊灌錄唱片時，還用過此中英文名：Ray A. Del Val and his Orchestra第凡爾樂隊。顧嘉煇1961年8月到美國進修前接受報章訪問，表示在八年前對彈奏鋼琴初感興趣時，還不懂得看樂譜，但興趣驅使他不斷向好友雷達華請教，於是在其後數月，雷達華傾囊相授。此外，顧亦研讀曲書和聆聽甚多唱片，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2] 由此推算，顧嘉煇約於1953年正式學彈琴，時年二十二。

　　不過，顧嘉煇晚年在一個錄音訪談中表示，花顯文才是他第一位鋼琴老師。2004年7月30日，他出席中文大學音樂系的學生交流會（傾偈會），談到入行經過時說：他學音樂是半途出家，非正統出身，最初是由唱國語時代曲的胞姐顧媚啟蒙及帶入行。因少時常聽她唱歌，顧媚練歌要找他伴奏，但那時還不懂音樂拍子，是姐姐教她音樂與拍子的關係，他逐漸產生興趣，自己買書回來鑽研，「她當時的男朋友姓花，也是彈琴的，是他教我如何彈琴練琴，也可說是他帶我入行。」

　　自從顧嘉煇獲花顯文介紹到舞廳當鋼琴手，進步神速。研究近現代中國音樂史的鄭偉滔表示，從他收藏的唱片資料可見，1953年間（按：有研究發現該為1958年，見後記），和聲唱片在香港推出的一隻廣東音樂唱片《蜜月》，合奏名單中便有顧嘉煇的名字，其他合奏者，包括周聰、呂文成、劉東、鄧白浪、李吉魁、區志雄。

　　到1955年，顧嘉煇開始跟隨上海來的名作曲家李厚襄學習編曲和作曲，一年後已在劉東主理的南聲唱片公司負責編曲，把一些歐西流行曲和其他地方的民歌，改編成粵語歌鑵錄唱片。^[3] 短短幾年，顧嘉煇便在樂壇冒起，還有了自己班底的小型樂隊。香港首家電視台麗的映聲1957年5月29日啟播後，顧嘉煇經常與其樂隊在音樂節目中即場演奏。^[4]

　　而花顯文和顧媚的戀情已告一段落。顧媚回憶錄記載，1952年，顧媚和花顯文參加一個歌舞團到新加坡演出，顧媚的演出很受歡迎，因此當地有其他歌廳和她簽約，要她留下繼續演出。當時有一名富二代向顧媚熱烈追求，花顯文要求她隨團返港。但豐厚的歌酬令顧媚捨不得放棄，決心留下，花顯文認為她好高騖遠，只好無奈離去，從此分手。

　　然而，顧嘉煇和花顯文在音樂上的合作，似未受影響。一張在1958年灌錄，名為《錦上添花》的廣東音樂唱片，便可看到顧嘉煇和花顯文合奏。研究音樂史的學者周光蓁指出：這張由娛樂唱片公司出品的十吋黑膠唱片，「提供了顧氏音樂基因還有重要的一環：中樂」。^[5] 唱片由公司創辦人劉東監製，八首曲目有一半是顧嘉煇編曲，主題曲《錦上添花》更是顧嘉煇所作。八人伴奏樂隊名為「娛樂樂隊」，顧嘉煇彈琴，花顯文打鼓。

　　1959年，顧嘉煇在爵士樂方面的造詣廣受關注。當年二月，《華僑日報》舉辦大型音樂會為救助貧童義演籌款，顧嘉煇和他的樂隊獲邀參加。《華僑日報》的介紹指：顧嘉輝先生是本港第一流爵士鋼琴家，他所領導的六人大樂隊經常在香港中英文電台及港九各大夜總會公開演奏，擁有熱誠聽眾數萬人，是本港最受青年人歡迎的爵士樂隊。樂隊每一員都名不虛傳，包括喇叭手區志雄、色士風手區志偉、黑蕭手徐華、低音大提琴手陳伯毅，而花顯文的形容詞，是華人第一流鼓手。^[6]

　　同年6月1日起，顧嘉煇樂隊，開始長駐灣仔六國飯店的仙掌夜總會演出。同年9月10日，香港爵士樂音樂會在中環雪廠街西洋會舉行演奏會，顧嘉煇樂隊是首支及唯一由華人組成的樂隊參與此樂壇盛會，與一眾菲籍、洋人樂隊平起平坐。這次他以四人演出：顧嘉煇彈琴、徐華吹色士風、陳伯毅拉大提琴、花顯文則兼顧洋鼓，及鋼板琴。翌年四月，女歌星潘迪華也來參加，在顧嘉煇樂隊伴奏下高唱多首爵士樂曲，成為首位在此演奏會演出的華人歌手。

　　顧嘉煇對音樂有更遠大的追求，於1961年，以一首自創自編的爵士樂曲，獲得美國《下節拍》（Downbeat）爵士音樂雜誌提供的獎學金，到美國進修音樂。一年後返港，投身電影的音樂創作，開啟事業新一章。而報章上，再沒發現他與花顯文合作的消息。

　　花顯文和顧嘉煇最初如何教與學，產生甚麼影響？至今未發現顧嘉煇有具體提及。誠如學者周光蓁所言：「到目前為止，沒有一部有關顧嘉煇的系統式記述專著，外界對顧嘉煇的音樂啟蒙與成長，所知不多。」^[7] 有待進一步發掘。

　　顧嘉煇早期的中文名字有多個不同寫法，筆者查找發現，他1981年11月17日接受《工商晚報》記者訪問，明確表示自己的名字是嘉煇，是祖父根據命理所起，因相士說他「五行欠火」。另外，他2004年在中大的學生交流會上表示，自己身份證上是用嘉輝，最初他由廣州來港定居時，可能為他登記的入境處人員不懂「煇」這個字，以為他寫錯，故登記時改成輝。他覺得不是很重要的事，故此長期將錯就錯。到八十年代後才多用「嘉煇」。

 

後記（2023年1月17日更新）

馬來西亞收藏及研究老唱片的Lee Yee Yen先生來郵，指上文第9段提及的和聲唱片《蜜月》並非在1953年推出，而是在1958年。他表示，由於唱片及封套上一般沒有印上推出的日期，所以研究者只能根據唱片上的編號、報章上的訊息、廣告及相關資料來判斷。他早前整理了一批和聲唱片的資料，考證它們的推出年份，以下證據顯示《蜜月》於1958年推出──

1. 按唱片編號，排到W80128，推斷已到了1958年，而《蜜月》的唱片編號是Ｗ80142，A面是《蜜月》，B面是《鳥投林》，這是至今發現，和聲唱片最後推出的78轉唱片，之後1959年便推出33轉唱片。
2. 1958年5月15日新加坡《南洋商報》報導，有大幫和聲唱片的出品運到新加坡開售。當中有呂文成奏出的音樂唱片《蜜月》、《鳥投林》。這消息配合唱片編號的排列，可判斷是1958年推出的。

他的相關研究可參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jbyBKCuM63o ，還可參考黃志華的《原創先鋒──粵曲人的流行曲調創作》（香港：三聯書店，2014）。 另外，他在YouTube分享了和聲唱片這《蜜月》的音樂和研究資料，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kyTlstc8o0I。

 

注釋

^[1] 顧媚：《顧媚回憶錄：從破曉到黃昏》（香港：三聯書店，2006）。

^[2] 《華僑日報》，1961年8月17日。

^[3] 黃志華網誌：〈粵語時代曲唱片公司列國志〉，2018年3月19日，http://blog.chinaunix.net/uid-20375883-id-5783962.html。

^[4] 沈鑑治：《君子以經綸──沈鑒治回憶錄》（香港：三聯書店，2011）。

^[5] 周光蓁：〈顧嘉煇的「前世」〉，《明報月刊》，2020年7月。

^[6] 《華僑日報》，1959年2月17日。

^[7] 同注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