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史》:張競生與情色小說

書評

《性史》:張競生與情色小說

  民國十五年,《京報副刊》刊登了〈一個寒假的最好消遣法──代「優種社」同人啟事〉,由時為「北京大學風俗調查委員會」主任的張競生起草,向讀者徵求「性史」,詢問「你曾與同性(即男和男,女和女)戀愛過否?曾用陰陽具接觸過否,又用甚麼方法接觸……此外還有別種變態的出精法嗎?如與母雞公狗交,如與……你喜歡用口或用手使對手人的生殖器出精嗎?」。雖然張氏強調這些內容都是「為學問而學問」的研究,是為了「引導人入於『性的正軌』」,更是移風易俗的最大關鍵。然而,這段文字放到現今,讀來仍覺臉紅耳赤,更不要說在性觀念落後的民國了。

  翻看同年由張競生主編,北京優種社出版的《性史》第一集,書內所載一舸女士〈我的性經歷〉,就提及當時就讀江蘇某女校的實況,年輕教員在面對全班女學生時,也是相當避嫌,「上課不敢把頭抬,眼睛視線不敢離開自己的鼻子」,偶有學生輕笑,打破課堂嚴肅的氣氛,「只見這邊香肩微顫,那邊蟬鬢輕搖」,教員馬上轉過臉去,往黑板寫字,脖子卻早已紫漲,「還帶着一對鮮紅的耳朵」。甚至理科教學時,遇到「牝蟲發求牡之鳴聲」,也支支吾吾,忸怩刪去不教,足見當時男女關係上的守舊。

  或許是先見之明,為了避免《性史》陷入淫書之嫌,張競生在書中就多次強調「《性史》斷斷不是淫書,斷斷是科學與藝術的書」,甚至在序文及按語中以金聖歎的評論及《聊齋》中的故事為援,[1] 認為淫書是以虛構的情狀,挑動讀者的獸慾,相反這部書卻是以科學的方法,「從種種實在的方面描寫,以備供給讀者研究的材料……研究它的作用,即得到了人類許多的行為論及優生學」,兩者截然不同。但在社會風氣趨向保守的環境下,仍因內容過激,掀起軒然大波,出版短短四個月,即為南開大學校長張伯苓舉報,成為禁書。

  張競生晚年回憶此事(詳見《十年情場》),認為《性史》第一集雖是效仿靄理士(Havelock Ellis)性心理學叢書而編,但相對靄氏「在正文中,專行討論各種性的問題」,僅將性史附作參考,讓讀者得到真正的性智識。相對而言,《性史》卻想先把「這些性史出版後才去根據它的材料」進行研究,導致全書只有「性的敘述,並無科學方法的結論」,加上原書並不是通過「報告式」文字,簡述個人的性行為,相反以「小說」的方式描寫,使人讀起來不免飄飄然,尤其江平那篇〈我的性經歷〉,把他與董二嫂偷情的事跡寫下,讀來十分香艷,真是「血氣方剛之青年,初試雲雨;色情狂熱之少婦,備盡風流」,[2] 最終使書中「無論是怎樣正經的性交」,都不免「涉入于淫書的一類了」。

  也正因上述種種因素,導致讀者的視線只聚焦在性的描述上,加上張競生在按語中的出格,如她提出女性「領略性的興趣極滿足時才能泄出」的「第三種水」說,又強調女性在性方面「應當立於主動的地位,不可含羞怕恥……平時當如天仙玉女的清靜,交媾時則當如『淫蕩婦女』的放姿……弄得男子求死不得求生不能」。再者,張氏在法國習慣了「性交的解放與自由」,所以在江平與董二嫂偷情事件上,也罔顧倫理道德,反倒聚焦在男女間的調和上,認為「董二嫂與小江平能互相調和,所以彼此相愛得如膠似漆。董二嫂與董二哥不能互相調和,所以彼此不免泛泛如過路人的相與了」。又《性史》售價廉宜,公開發售,使人們垂手可得,自然引起極大的反響,由是張競生乃從北大哲學教授,一躍而成「賣春博士」、「大淫蟲」,甚至在書坊的推波助瀾下成為色情小說的生招牌。

  《性史》出版時,張氏已籌得兩百餘篇文章,原打算出版續集,但看社會反應不佳,立即取消出版計劃,並通知書店第一集不可重印。然而,上海等地的書商發現《性史》十分暢銷,又怎會錯過此出版良機,先是大量翻印《性史》第一集,緊接又以張競生的名義,出版《性史》續集,集數竟達十集之多。張氏雖曾就此情況訴諸法律,並登報澄清,但效果甚微,時人大多以為《性史》及之後的續集均張氏所編印。然而更嚴重的是,除了《性史》續集的出版外,書商還冒用張競生的名義,出版一系列色情小說,其中就包括風流小說──《銷魂的性生活》、香艷說叢──《談美》、《愛嗎(一名同性愛)》、《肉情》第一集、《熱情的女人》、《秘密艷史(封面作秘密男女)──色之迷》等。

  這些小說或編或著,均以張競生名義出版,其中筆者所藏《秘密艷史──色之迷》就是一部以文言文所著的色情小說,全書以姨太太、少奶奶、大小姐、女傭、女醫生、女巫、女尼、女伶、妓女為題,共九編秘密艷史,各編底下又分作若干小故事,如大小姐秘密艷史中的〈看劇溜出風流劇〉,女巫之秘密艷史的〈佛堂變作巫山路〉,女尼之秘密艷史的〈淫蕩尼誘女失節〉等。每篇故事的字數不長,讀起來略顯香艷,但不色情,稍較情慾者,如〈禪房化作溫柔鄉〉,「若空仍諧余兄所,噓寒問煖,溫存備至,並時以纖纖兩手探入被底,為兄解帶,摭摩遍體……約經一炊時許,余兄始來覓余,而步履已不穩矣」,也色而不淫。

  有趣的是,《秘密艷史──色之迷》雖在封面附上大大的標題,註明該書是張競生所撰,但翻看版權頁著作者一欄,所載卻是周憨僧,全頁不見張氏姓名。由此可知,書商為了引起讀者的關注,所以在封面大做文章,用其時當紅的張競生為招牌,吸引讀者的目光。相較《秘密艷史──色之迷》內文的含蓄,它冊如《談美》則相當直白粗俗,直接把交媾過程,以極具挑逗情慾的方式給描繪出來,甚至比《性史》第一集江平那篇〈我的性經歷〉更為露骨。[3]

  由於張氏曾出版《美的人生觀》及《美的社會組織法》兩部書,而他所開的書店也叫「美的書店」,足見「美」與張競生之間的聯繫,故這部香艷說叢──《談美》就巧妙利用了上述特點,除在封面署名為「張競生博士」所著外,出版社也命名作「上海競美書店」(結合張生與「的書店」),再佐以書名《談美》,一本以假亂真的盜版書就這樣成型了。

  民國時期的資訊傳播,遠不如現今發達,這樣一部各方各面均與張氏相貼合的淫書,使他備受讀者誤解,進而潛移默化地認為張競生就是一個「習染了法國的淫風」,以靄理士性學為幌子,「編印不知從何處張羅來的若干個人的性經驗」的色情小說家。也正因如此,張競生最終竟因這一冊薄薄的《性史》,背負了數十年罵名,堂堂哲學博士,卻淪為色情小說的生招牌,甚至在五、六十年代的泰國曼谷、香港、台北等地,尚見冠以張競生或《性史》第一集中小江平名字編著的成人小說──《張競生風流史》、《嫂嫂的情人》、《紅綾帳裡》、《帳裡風光》、《江平秘史》等,讓人不禁為此超時代的先行者,唏噓不已。

 

註釋

[1] 按語提及《聊齋》「五通神」一章的內容,如「我愛汝,不為汝禍,因抱腰如舉嬰兒,置床上,裙帶自脫,遂狎之,而偉岸甚不可堪,迷惘中呻楚欲絕,四郎亦憐惜不盡其器」就相當誨淫。因此張氏認為,既然《聊齋》可公然行世,那麼這部《性史》也應當不脛而走才是。詳見一舸女士〈我的性經歷〉中張競生按語。

[2] 江平所撰〈我的性經歷〉讀來相當情慾,轉載原文如下:「我從乳房移動我的手到了她的褲腰之部,她還是沒有動。我用力解開她的褲腰,她還是沒有動……我伸手一直往下摸索去,她還是沒有動……啊!天啊!我摸着的是甚麼?一片長着毛的極嫩的、極引人情狂的肉啊!我實在不能一刻忍耐,立時翻去壓在她的身上。我的生殖器剛一接觸在她不知道哪一部分的肉的時候,我已然頭暈了,原來我已經出精」。

[3] 香艷說叢──《談美》原文如下:「他又把腳放在我手中,叫我恨恨握着,又吸吮一番香奶,摟摟摸摸淫興又起……我從身後托起雞巴隔山取火的插入牝中……這一次抽送不滿百次就洩了精,我雖疲倦她仍不盡興,叫我平身仰臥她騎在我身上,扶起我那根半軟不硬的雞巴坐進去,兩腿分置我的胸旁,兩隻玉足放在我手中令我捏玩,她用騎驢的式樣屁股自起自落,陰戶一吸一張,那一對肥白的奶子配襯着猩紅的奶頭,也擺動不住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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