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我的眼睛被一隻螞蟻咬了一口,我覺得那隻螞蟻好像沿眼睛爬到腦袋裡去了。」假如你枕邊的伴侶在半夜突然跟你說,你的第一反應會是甚麼?這是《愛與其他思想實驗》(Love and Other Thought Experiments)開段,主角瑞秋對她的伴侶,伊麗莎的試驗。伊麗莎是一個理性的科學家,她會否因為愛而相信聽起來荒唐的話嗎?
《愛與其他思想實驗》是蘇菲.華德(Sophie Ward)的出道之作,以寫作路上的新手來說,這部作品顯得格外觸目,但了解到作者人生走過的路,可能會更為欣賞她所寫下的文字。首先自然是她演員的身分,她二十歲時主演過八十年代的《少年福爾摩斯》(Young Sherlock Holmes),在銀幕上大放異彩,為很多英國人所認識。其後因為一個人生上的重大改變,她決定從幕前褪去身影,毅然攻讀哲學博士。她研究的正是心靈哲學中的思想實驗,以及當中的敘事學意涵。
* * * * *
「思想實驗是運用想像力的器具,用以探究事物的本質。」小說中的瑞秋在雜誌上無意看到這句,才會有後來的奇想。她或許並不熟知何謂哲學上的思想實驗,但她對愛情本質所作出提問可能是成立的:假如我本人就是一個思想實驗,我會是一個怎麼的思想實驗?伊麗莎的第一個反應或許本身就是一個最好的﹑同時是最壞的回答:一個人本質上不可能成為思想實驗。只是她萬萬沒想到,瑞秋其後會在半夜提出了螞蟻的情境,其後兩人的關係便彷彿被受動搖……
事實上,小說每一個章節都以一個著名的思想實驗作為引旨,帶領讀者感受一種新的敘事形式。在名為〈一隻螞蟻〉的第一章,作者所引用的是帕斯卡的賭注(Pascal’s Wager):
十七世紀的數學家布萊斯.帕斯卡爾(Blaise Pascal)認為,既然上帝要不存在,要不就不存在,而且我們都必須對上帝的存在做決定,我們又必然要參與賭局。你可用相當有限的東西作為賭注(你在人世的生命),把生命奉獻給上帝,從而獲得無限的快樂(此後的無限)。假如你不將生命獻給上帝,可能是以有限的生命對賭度地獄中永恆的不幸。根據此邏輯,無限可能的收益遠遠勝於有限的損失。
作者引用這個思想實驗,在表面看來想說的是兩種理性之間的矛盾:一個人可能於理性上並沒有找到相信一件事情的原因,但在另一方面,於某種工具理性的角度,正因為得永生的代價實廉價,而不信仰上帝卻冒著下永恆地獄的風險,人都應當在權衡得失後信仰上帝。對一些人來說,上帝的存在確實是虛無飄渺,讓人難以信仰;如此處境就跟故事中的伊麗莎不能置信荒誕的螞蟻情境一樣,彷彿是跟自己的科學家頭腦在較勁。然而她必須基於愛相信瑞秋。而且,不只是口頭上的相信。
作者的妙筆自然是在於引用關於基督信仰的思想實驗。她寫的是兩個女性之間的愛情,但基督信仰禁止同性關係。伊麗莎的真正兩難在於,要是上帝確實存在,這是否本身就代表了兩人於計算的理性上不應在一起?畢竟,根據帕斯卡的賭注的邏輯,她們不應為短暫人生中的快樂而犧牲永恆的快樂。
* * * * *
華德這部小說主要探討同性關係,但題材同時觸及到同性戀人的家庭生活。於小說裡,瑞秋和伊麗莎二人正打算借種產子。由兩人關係改變為三人的家庭,瑞秋更需要愛的肯定。假如伊麗莎不夠愛她,共同撫養一個小孩將會是一場艱難的事。
這一切都不是無中生有的。華德曾經在《衛報》以〈我們的孩子有兩個媽媽〉為題,剖白自己的同性家庭生活經歷。1996年,華德和她的丈夫跟兩個孩子生活在英國格洛斯特郡的一個小村莊;同年,華德跟她的丈夫坦白自己的性取向。此後,她在美國認識的女朋友便搬進了這個家,取代了原先丈夫的位置,她說:「那一年我傷害了一些最親近的人,失去了朋友,疏遠了陌生人,不知道該如何度過。然而,那年我得到的感悟比失去的多。那是我醒來的一年。」[1]
所謂醒來,是指發現原來這個世界是如此排斥同性戀者。「我們家中的每個人都被找上門。〔……〕整個村莊被攝影師重重圍困。我們事後出走了幾個星期,每天都給村的酒吧打電話,看事態的發展。」[2]
這是華德人生第一次感到迷失,她找過好友傾訴,找過心理醫生;她想要在夜間人靜的時候想出解決方法,但她腦海裡出現的是「離婚」和「女同性戀者」這些令人困惑的詞彙。幸好她的家人接納她的一切,而她亦漸漸找到作為所謂「另類家庭」的生存方式。
* * * * *
家庭是《愛與其他思想實驗》的課題:首先是瑞秋和伊麗莎的新家庭生活,但除此之外,還有瑞秋與她母親的關係。瑞秋的母親似乎從一開始就很接納女兒是同性戀者的事實。她沒有向這段關係強加自己的價值觀,反而鼓勵女兒不應避諱自己的身分。
在論述母女關係的章節,華德引用了心靈哲學裡著名的論文,〈成為一隻蝙蝠可能是甚麼樣子?〉(What is it like to be a bat?),這看似是毫不相關的思想實驗,背後所涉及的直覺卻富有深意:
托馬斯.納吉爾(Thomas Nagel)寫道,假若我們同意蝙蝠有自己的意識體驗,就意味存在著成為一隻蝙蝠的感受。但因為它超出了我們自身的體驗,我們無法想像那是怎樣的感覺。同樣說法適用於任何有意識的有機體,包括其他人。我們可以對另一個人有物理上的認知,但我們可以成為他人而理解到他們的體驗嗎? 但我想要知道,對於蝙蝠而言,變成蝙蝠是甚麼樣子。
納吉爾用這個思想實驗反對心靈哲學上的唯物主義,原因是,我們可以從物理的角度去了解蝙蝠,可以用一套科學方法去理解蝙蝠的行為,甚至可以從中推測到蝙蝠們的內在感覺(比如說,牠們受到襲擊時或許正感受著驚慌這種心靈感覺),但我們永遠沒有辦法真的成為一隻蝙蝠,以蝙蝠的主觀認知去感受世界。我們無法成為一隻蝙蝠,這就跟無法成為另一個人是完全等同的。
假如我們無法真正的設身處地地了解另一個人,我們又如何知道一個同性戀者的內心世界呢?正如,一隻蝙蝠透過音波辨別方向,我們可以想像自己永遠不能像一隻蝙蝠般去理解事物。但我們不會嘗試改變一隻蝙蝠的生活習性。作為同性戀者的父母和家人,接納和嘗試理解顯然比試圖改變更為重要。也就是,假如我們接受這個蝙蝠思想實驗背後的直覺,就得細想,這個直覺背後所引申的論證意涵。這似乎正是《愛與其他思想實驗》其中一個要論述的哲理。
* * * * *
那麼,一個女同性戀者的心靈又跟其他人有分別嗎?華德的答案既是否定,又是肯定的:到了最後,不論你的性取向是甚麼,所有人的心靈都不一樣。
她在引用哲學殭屍(philosophical zombie)的章節正為了說明這點。在這個章節,作者以像伍爾芙(Virginia Woolf)的意識流般的書寫,試圖展示個體心靈世界的獨特性。在這個章節,讀者會成為那隻在一開始時提到的螞蟻,彷如在瑞秋的腦袋裡遊走了一圈,然後發現自己的意識其實也就是瑞秋意識的一部分。這就是敘事的力量。透過閱讀,我們就像那隻螞蟻一樣,探見了瑞秋,以至是作者本人的心靈。
然而,故事在這裡只是剛開始。那隻螞蟻在瑞秋的大腦中探索,最終會發現一個推進劇情的事實。所以,最終真的有一隻螞蟻在瑞秋的眼睛上咬了一口,然後又鑽進她的大腦裡去了嗎?這都留待讀者自行翻閱。
注釋
[1] Sophie Ward, “Sophie Ward: Our kids have two mums,” The Guardian: https://www.theguardian.com/lifeandstyle/2013/feb/16/sophie-ward-rena-brannan-gay-parents
[2] Ibid.;她在一電視節目上也談過:https://youtu.be/Ni_OYPNsVZ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