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圖片,鳴謝:新生代月刊
慾望,是《馴化與慾望:人和動物關係暗黑史》全書的軸線,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這段說話︰「人最終喜愛的是自己的慾望,不是自己想要的東西。」(《善惡的彼岸》〔Beyond Good and Evil〕),可以視作這條軸線的註腳。
每一個人的生命中,總會有一些東西特別觸動你,讓你特別執著。那可能是一隻狗,也可能是張國榮;或是,一具雕像,像羅丹的「吻」。而這些,都是攸關各式各樣的關係。這裏,想先講一個有關狗咬狗的故事。
十年前某天,朋友帶著當時只有一歲半,但體重已經長得五十公斤的馬士提夫犬「六仔」,在西貢鬧市蹓躂。突然,迎面來了一頭體重大概只有二十公斤的哥基犬,說時遲那時快,「六仔」一個箭步,已奔前咬住這頭可憐小狗。結果不必說,朋友被告上法庭,罪名大概是「不負責任的主人」。我好記得,當天法官的判辭,刺心刺肺:「你帶著那麼巨型的狗上街,的確是很神氣,但如果沒有能力好好看管牠,又有甚麼好神氣呢!」後來,這位朋友私下也承認,法官確是看穿他的心事,牽著巨犬出去,確是很威風的。
在尼采的啟悟下,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嘗試從符號的象徵意義,去探究慾望,當中包括探究雪鐵龍汽車作為「商品」的社會意義。他指出,人們如果沒能以行動去製造自身獨特的符號與意義,為了滿足「擠身布爾喬亞(bourgeoisie)階級」的慾望,他們就會去買一部雪鐵龍,透過商品去取代慾望。如果依羅蘭巴特的分析,那麼,我這位朋友應該是對「威風」有所慾望,而這種慾望又不能靠他本身去成就,就只能透過「六仔」了。
除了尼采和羅蘭巴特,長期以來,思想家們也從不敢輕忽慾望的存在。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將它視作釋放拘束並成為進步的力量;猶太教或基督教,則痛斥它為「一切痛苦的根源」;又或是,回到柏拉圖和孔子的學說,提出人類面對慾望,應修行自身,成為慾望的主人。是的,在人類歷史中,慾望不曾缺席,而人類和動物的關係史,是一部紀錄人類透過動物去追逐慾望的歷史。
《人和動物關係暗黑史》共三個部分,它們的關係並不完全是線性的鋪排,它們時宜重疊,時宜交錯,希望能更批判地看待「歷史」本身。
第一部分「慾望的起源」。大約三萬五千年前,人類與動物的關係,從生存的「需要」(need),走向人類將動物視作追逐「慾望」(desire)對象的階段。這時,人類製造了船、油燈、弓箭、還有可以縫製禦寒衣物的針。依仗這些工具,人類越洋過海,到達了從罕有人類出現的澳洲、歐洲及非洲,稱為人類「大躍進」。[1] 然而,他們的抵達,亦同時上演了大型動物「大滅絕」血淚史。
看看澳大利亞。三萬年前,儘管澳洲的大型動物的種類不能與非洲大陸比擬,但相較今天,卻還是精采多樣。兩公尺高的袋鼠,至少180公斤重的巨鳥、一噸重的巨蜥蜴,還有雙門齒袋熊等,都曾雄霸新畿內亞。直至人類帶著複雜靈巧的捕獵工具到達,短短數千年間,24種體重在50公斤以上的動物中,被滅了23種。像雙門齒袋熊,牠們體重可達三噸,身長四公尺,早於兩千萬年前出現,歷經多次氣候突變,依然沒有滅絕,直到人類來,便滅絕怠盡。
第二部分「慾望的張狂」。人類在一萬年前開始圈養動物,命名牠們為「畜牧動物」,隨後,開始命名另一些人類無法馴服的動物為「野生動物」。由於難以馴服,人類對牠們的慾望尤其強烈。人類捕捉並將牠們困在後花園、鬥獸場;訓練牠們的四肢,要牠們模仿人類進行表演;介入牠們的基因序列,改變牠們的外型和脾性。林林總總,都是要滿足控制動物及追逐金錢的慾望。
看看動物園的歷史。十七世紀,路易十四在巴黎東邊和西邊郊區興建文森動物園及凡爾賽動物園。每逢達官貴族到訪,鬥獸場便成為國王招待來賓的重點娛樂。1682年,為了接待喜歡觀看鬥獸的波斯(今天的伊朗)大使,路易十四就辦了一場老虎鬥大象的比賽,來招待這位貴賓。[2] 1793年,法國大革命四年後,法蘭西人民將路易十六及瑪麗皇后送上斷頭台。同年,人們將凡爾賽動物園裡的動物運至巴黎市中心的動植物公園,並公開展示,成為歷史上第一座公眾動物園。[3]事件象徵著封建皇朝壟斷野生動物的特權被剝奪,但從動物自身的角度出發,牠們被人類操弄的處境,並沒有改變,只是換了另一種模式的控制罷了。
第三部分「慾望和理性」。哲學家面對人類對動物予取予求,感到不安,開始透過理性的哲思與慾望進行對話,嘗試為人類和動物的倫理關係提出不同的可能性。早在古希臘時期,哲學家畢達哥拉斯、蘇格拉底、阿里斯多德便深入思考人和動物的關係,到基督教時期的多斯瑪阿奎那,啟蒙運動的笛卡兒,理性主義的康德和邊泌,再到二十世紀的彼得辛格、湯姆雷根、弗蘭西喬等哲學家的動物倫理學說,探討人類與動物關係的可能性。這些有關動物倫理的思考,深深影響了近代的動物保護法及動物保護運動。
以十八世紀末「效益主義」(Utilitarianism)之父邊沁為例。為了反駁笛卡兒有關「動物不懂思考、沒有感覺,只是一部機器」的說法,邊沁提出「我不在乎動物是否有能力思考,我所在乎的是牠們有感受痛楚的能力。」[4] 邊沁的學說,啟發了十九世紀二十年代的英國精英,使他們更加關注身邊動物感受。這些英國貴族於1822年在英國國會推動並通過〈防止殘酷及不當對待家畜法〉,這是全球第一部保護動物的法例。1824,這些英國人亦組成了全球第一個愛護動物組織「英國愛護動物協會」。
兩百年來,一方面,保護動物運動參與者不斷借用動物倫理學說中道德進步、主體權利及他者優先等學說,實踐於運動,像PETA、ALF及香港野豬關注組這數十年來所做的。但另一方面,說運動者在保護動物,毋寧說他們在挑戰人類的慾望,包括嗜食的慾望、娛樂的慾望、施與暴力的慾望,以及觀賞的慾望及其他。
《人和動物關係暗黑史》並非透過探討人類、動物與慾望的關係,去宣掦動物權益,只是希望讀者走經這趟欲望之旅,抽絲剝繭般去認識慾望及其投射象,從而進入一個新的經驗,再反思自身與動物的關係。
注釋
[1] 賈德.戴蒙。王道還譯。《人類的身世與未來:第三種猩猩》(The Third Chimpanzee: The Evolution and Future of the Human Animal)。時報出版。2014年5月(二版)。頁62。
[2] Louise E. Robbins. Elephant Slaves and Pampered Parrots: Exotic Animals in Eighteenth-Century. Paris: JHU Press, 2002. pp.37–38.
[3] 埃里克.巴拉泰、伊麗莎白.阿杜安.菲吉耶著。喬江濤譯。《動物園的歷史》(A History of Zoological Gardens in The West)。好讀出版。2007。頁71–75。
[4] Bentham, Jeremy. (1780/1789) 1982. An Introduction to the Principles of Morals and Legislation. Edited by J.H. Burns and H.L.A. Hart. London: Methuen, 1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