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世紀藝術中一個最大的革命,將會發生在展覽的策劃和展示形式上。藝術館的思維和運作模式,百多年來均深受維多利亞年代的藝術館思維影響,自二十世紀後期,隨藝術館的急速膨脹發展,以及文化界對藝術的牽動對藝術館的功能、角色和可能性的反思和重新定位,而展覽策劃正是在這急劇轉變的大潮流中扮演著核心的角色。
但展覽策劃不單是找個題目,把些展品掛上場上然後開幕那麼簡單,那是個複雜的行政、創作和演繹程序,對內要處理展覽機構的行政、財務、各類形式的專業運作的素質以至機構的文化,對外與同業、文化藝術界、贊助者、傳媒以至公眾的交流溝通,還有更重要的是對文化藝術的演繹,把個別藝術工作者的創作,放在更廣闊的社會、文化背景之內。
香港是個很難培育策展人的瘠土,因為在公務員幾乎完全控制所有主要展覽空間的情況下,有心投身此行業的年青人,只有在資金匱乏空間細小的獨立藝術空間內偶然間搞些小展覽,根本沒機會全面地在一個專業的空間內逐步學習和發展。在大家都只是搞點點活動的潮流下,展覽策劃容易變成一種時髦的小玩意,它的深廣度和可能性往往被差劣的客觀環境所扼殺。
我有幸是香港極少數(如果不是唯一的話)可以在政府藝術機制以外,全職從事當代藝術展覽策劃的人。在過去策劃組織的無數展覽當中,有不少展覽是對藝術、展覽本質以至其他文化議題的反思,也有些涉及展覽策劃的工作本質和矛盾的問題。我從過去曾策劃、組織的近百個展覽中,選取了廿個較特別的展覽,希望為讓對展覽策劃感興趣的人,深入點理解展覽策劃背後那極複雜的重重掙扎、協商和堅持。
用「剪剪拆拆」來形容展覽策劃可謂十分適當。策展人的責任,當然是盡量表達創作者原來希望表達的訊息,以最能展現作品神髓的方法把作品展出;另一方面,他∕她需要把創作者的私人創意歷程,帶進更闊更廣的美學、社會、政治或其他層面,建立也許連創作者也不留意到的意義。
但事實上,展覽策劃在演繹上的影響力,滲透至展覽的每一個環節上,從來都沒有一個客觀地展示藝術作品的模式或過程。藝術工作者的創作,經過策展人的組織和鋪排後,無論是作品選擇、宣傳刊物的文字及設計,以至展品在場地內的編排,展品都是經過一重又一重的被剪裁和演繹。策展人與其扮客觀,倒不如誠實點承認其主觀性,至少可以提醒策展人要不斷為自已的演繹反省,而且也得確認有其他演繹的可能性。
但我認為展覽策劃不單是個剪輯重整意義的過程。正如任何創意工作,策展工作是個不斷的反思批判過程。藝術展覽有它的強大歷史傳統和語言,博物館有其傳統的功能,不斷強烈地影響我們對藝術、博物館的認知理解。作為策展人,她∕他有責任不停質疑展覽、藝術館以至藝術的傳統和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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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為展覽策劃是個演繹的過程,受策展人所把持藝術文化價值觀,以及所觀賞的方法等影響。在述說各個策展的故事前,有需要解釋一下構成我的觀賞態度的一些背景。
我是五十年代土生土長香港人,讀中文中學,先在加拿大讀藝術,再往美國讀研究院。年青時思想左傾,馬列主義自然影響藝術觀,對當時剛出現的新藝術史特別感興趣。大學時對人類學很感興趣,喜歡的是那擺脫了精英心態,以包容、全面的態度,視每個表徵、行動都是文化的反映。我讀研究院的加州大學戴維斯學院,是加州Funk Art的發源地,有機會跟大師如Robert Arneson和Wayne Thiebauld等學習,當然得益良多。Funk Art挑戰藝術的精英主義,相信藝術是沒甚麼了不起的,因為那是人們最普通和自然的活動。這些藝術工作者討厭高深的藝術詞彙,不時從流行文化、通俗文化中尋找題材和靈感,拒絕精緻與通俗藝術的分野。
1984年回港後,實抵受不住的本地藝壇那種藝術高高在上的精英心態,而最「難頂」的是這些所謂精英,不少都是對藝術認知淺薄,倚賴製造藝術高高在上以維持特殊社會位置的「吹水精」。我相信每種藝術都有它的藝術價值和社會意義,而即使是「當代藝術」,亦無須艱澀難解的語言去解釋。
可能因為我的背景是個不斷追求創新求突破的有創作人,作為藝術工作者,對藝術演繹人和機構,一直抱懷疑甚至批評性的態度。加上本質上我是個喜歡撩是鬥非的人,所以當我轉換角色扮演演繹者的策展人時,除了試圖打破本地那虛假的精英主義的藝術思維外,往往更自相矛盾地質疑展覽機構、策展人以至展覽的傳統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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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否認藝術有其內在而且十分個人的藝術價值,但當藝術品拿出來展覽時,便是個試圖與社群接觸的行動,策展人作為藝術工作者與觀眾間的一個中介,有必要考慮藝術品如何在尊重創作者原有意念的情況下,建立更闊更廣的社會和歷史意義,作為一個中介者和演繹者,策展人對推動文化的認知和反思,有其不容否定的角色。
我選擇了二十個曾經策劃或籌組的展覽,透過討論這些展覽的一些有趣故事,或它們引起的思想和爭議,希望帶出與展覽策劃有關的複雜議題,以及一些處理的方法,除了為有志從事策展工作的人,提供些參考的工作實例,也透過當中的一些議題,對藝術、展覽以至文化的本質作出反思。二十世紀藝術創作經歷過翻天覆地的變化,我深信二十一世紀最重要的藝術革命,將會轉移發生在展覽策劃、博物館的營運上。大家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