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寄詩學:德希達《明信片》

專欄 葉梓誦:紙沿筆記

投寄詩學:德希達《明信片》

F:

剛巧看見,有人在網上的問答區裏丟出一個問題:「郵件寄失後會到哪裏去?」如此煞有介事的問題,與效率無涉,不是問郵寄需時多久,也非寄失後應作何處置,是的,單單是問寄失的郵件到底有何命運而已。都知道郵局有專門處理寄失郵件的部門,卻從不知曉,那個部門的名稱喚作「死信組」。

原來無法送抵的信,竟就彷若已然死去了,當中潛藏的訊息就此遁入空無。據說,無法派出亦無回郵地址的信件,不曾打開就會被銷毀,寄件人不會知道,收信者也同樣無知,這樣的信件就此墮入夾縫之中,下場或許比死亡更為虛妄。F,如此說來,我給你寫的信,你收到嗎?再說,我又哪會知道,你曾否給我回信,偏偏最重要的信件又寄失了?裂口一打開,一切就無從抑止。

都是距離的問題。F,不是嗎,否則信件大抵就毫無意外了。然而信件總有其浪漫之處,有時候就想杜撰一組郵件的起源史,即使如何不貼近現實。

是這樣的:郵件之存在,是因為我在此處,你在彼處,而彼此的距離無從化約,因着某些緣故,我無法靠近你,你也不能離開自己的崗位,那就唯有信件可橫越你我之間的間隙。我在信上寫下你的地址,向你投寄我的話語(英語的address不是正好包攬了這雙重意義麼),簽上名字,好等你認出我的痕跡⋯⋯

也許,正如傳播理論學者Marshall McLuhan所說,媒介即是訊息(The medium is the message),無論內容如何,採用的媒介本身就表達了意思。當我選擇了書信體,要向你投寄一封信,本身就包含了這一切:你我分隔兩地,而我仍然希望跨過重重距離與你通訊,這一封郵件就是我的欲願最物質的憑證了,就在你手上。F,這時又想起兒時學的那些英文短句:There you are、There you go,箇中兜轉的層層意思,不正好與郵件的種種重合了嗎?

F,而距離又成就了甚麼呢?法國哲學家德希達在《喪鐘》(Glas)裏說:「讓我們區隔(Let us space)。」正是有了區隔,彼此才有呼吸的空間,話語才可以流通,有思念的可能,有跨越區隔的舉動。六年後,德希達又在《明信片》(The Post Card)一書中採用近似的策略,借許多張明信片,向一位不曾命名的人述說旅途見聞,兼論郵件此一形式的特殊之處。每封明信片之間有其間隙,後期編輯時又把部分內容隱去,只留52個空格,無非在文本之中處處留下隙縫,任思緒可在其中打轉。裏面有一段如此寫:「我寫信給你,到底是要把你拉近,還是與你區隔,以尋得最佳的距離?無論你在另一個房間,甚至與我共處一室,這一個問題也會適時出現,我只消稍稍轉過身去,背對着你,又一次給你寫東西,在你枕下留一張告示貼,又或出門時塞進信箱;最重要的,不是我書寫時你在場與否,而是你讀信的時候,我不在現場⋯⋯」距離這回事,怎樣丈量為最佳呢?

卻又偏是距離令意外可以摻雜,無論時間抑或空間,一切的溝通隔了一重,就自然會扭曲、流失、變異。F,你也玩過「以訛傳訛」這種遊戲吧,訊息每經過一重關卡,慢慢就會不成模樣。

郵件跨越時空的間距,信件在途上又有何變化呢?寫在信箋上的字句雖不會改變,郵件卻總有寄失的可能,而外在的世界也早已跨前一步,未必與信件的內容重合了。這樣的信件,會否也歸「死信組」處置?

即使不墮入郵政的迷宮,即使只是一條直線,一條筆直的通道,只要時間可以無限細分,同一段路徑也能分裂成無窮的坑洞,開往諸種虛空⋯⋯波赫士提過一種直線形的迷宮,就是如此的模樣,雖目見終點,卻困守永恒。你該明白的,F,即如當時我把信交予你,你我對望,心中各自有話,而時間就突然放慢、擴充,讓我們那些幾近衝口而出的話語都有懸置的空間⋯⋯後來呢?後來我走路回家,在夜色中按着踏踏的鞋聲回想那一段摺疊的時光,竟就幾乎忘了,到底是如何分別的。那些片段就此跌入時間與時間的裂縫之間⋯⋯

 

 

F,忘了有否跟你說過,有日睡得迷迷糊糊,突然聽到一陣敲門聲,打開門扉,閘外那人就用最簡潔的話語解說整個狀況:「我是郵差,你有掛號信。」斬釘截鐵一如命運降臨,到我回過神來,才發現信件上寫着「吳子杰」這個名字,那原來並非我的命運。F,不知道信裏藏了甚麼訊息呢,後來信件堆裏又見他的郵件,還是退還給郵局了,到底他丟失了甚麼?

F,那大抵是信件無可避免的意外了。從一封封的郵件,到一整個郵政系統,當中有何轉變?這一整個龐大的物流系統,牽涉的既是其中處理信件的人力與機制,也是無以計量的人各不相同的溝通欲望交織而成的繁複網絡。當我的信件混雜其中,成為每天流轉的萬千封信息之一,那就必需承擔一定的風險,有可能寄失,滯留某地,遭人拆開檢閱,截斷通訊,甚或如香港的做法一樣,不曾曝光已被銷毀。F,這一些意外,其實在每封信件寄出之際已包含其中,我們平素寫信,又豈會想到,要非有無可企及的重重機制,這一小段話語才抵達對方手上?德希達在《明信片》一書中,將這些意外統稱為郵遞原則(Postal Principle),既主宰了每一封信件的命運,也同樣是寄出信件的基本條件。

一言以蔽之,郵遞原則指的就是「信件必有可能不送抵」,只要一進入郵政系統,每一封信件自然就有遭逢意外的機會(那是相對拉岡「信件必會送抵」的說法,下次再談)。那既是指實實在在的信件,也牽涉日常的訊息以至溝通,原來我們都無法保證自己的話語可以抵達別人,一切都在時間和空間之中悄悄延異⋯⋯

F,德希達這本《明信片》,正好就是郵遞原則的實例了。當他一再向那位匿名的收件人投寄那些不折不扣的情書,循循訴說郵件可以遭遇的意外,我們這些讀者,不正正是拆開郵包,窺視其中內容的人嗎?連帶一切採用書信體的文學,也都如是,逃不過攔截的命運。F,這些給你的信也一樣。靜下心來,我們能否聽見於紙沿偷窺的人屏着的氣息?書中提及不止一次寄失的往事,偏偏是到了其中一張明信片寄失了,兩人才為此激烈爭辯,德希達始終堅持不會重寫那一封寫有最私密情感的信,許是再寫不出來了,也或是每一封信的書寫總有其時其地,過後就再無意思,而收信人一路堅稱那必定是郵局出錯了,或者源因某個職員與她童年時的爭執⋯⋯這一場意外,又使兩人區隔得遠了一步。隔了不過一個星期,他說:「那一封信,又或其中的內容,我們以後還是別提了。信件的內容,此刻在我腦中已悄悄轉化、變形,或者說蒙蔽了,向外延展,我沒頭緒。我已經辨不清它的邊界了。遺忘,這力量何其可怕。」那就是說,信件一旦寄出,就再無人保守了,郵政系統或會突然失靈,寄件者也再無記憶⋯⋯語句就此消隱。再者,德希達又說,明信片的carte,正好就是法語中trace和écart的變位詞,前者指稱那些前因早已缺席的軌跡、痕跡,後者則是可以無限分化的距離,這樣的偶然,竟又述說了信件的某種命運。

《明信片》中,德希達總是牽繫於與腿相關的字詞,原來courier與法語courir奔跑同源,他說自己有若古代的信使、跑腿、傳訊者,一路跑啊跑,要把必須保密的訊息送到「你」的跟前,途上卻又一直摔倒,在每步與每步之間⋯⋯這一步與一步就是法語裏的pas,既指腳步,也用以否定,那就是說,他就是自己的郵差,以蹌踉的腳步奮力追趕,偏偏一直受到阻攔、否定,始終沒法抵達對方。F,我應該給你說過那則著名的悖論:阿基里斯雖然比烏龜跑得快,但每次追至烏龜出發的地方,它又早已向前走了一段距離⋯⋯只要距離、時間可以無限細分,阿基里斯永遠沒法追上烏龜。

德希達沿着層層的論述推進,萬中僅一的郵政意外,慢慢就開闊成無可收攏的裂縫,橫在每一對溝通者之間,郵件的命運(destiny)、郵件的目的地(destination),就此鬆動起來,置入不確定性之中,處處教人心驚。他甚至說:「太初有信」(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Post),每有溝通,每有需要跨越的距離,一切就受到郵遞原則的宰制,每一句說話、每一段訊息都無人保守,寄出後就彷如浮於虛空⋯⋯不過,障礙雖然重重,他還是一再寄出明信片,積成一本書二百五十多頁堆疊的厚度;書中他一路重覆的口頭禪乃至咒語,就是J’accepte,無論郵件寄出之際包含多少意外,無論我的話語能否抵達你,我願意接受。

 

 

F,這夜兩件事碰巧重合了。翻查過往的筆記,突然在某片紙屑上看見一句「可否有一晚不提起Random?」,用底線劃起,那原是你某天忽爾拋給我的說話。今天也剛好讀到法國哲學家Michel Serres寫Randonée一詞,原來它在法語裏指excursion、journey、expedition,也透過古法語的randon和英語的random扯上關係,這樣的巧合到底如何解釋?Randonée正好指認了郵件的一切意外,那些只能任偶然操縱的一切、無以控制的旅程,難道你不是打算預先阻截這一切嗎?自許久以前,你早已希望隔絕與郵件相關的一切,只希望毫無障礙有一直通的溝通管道,不願承受任何意外⋯⋯

然而溝通又豈能除卻意外呢?最親密的對話也有誤解。本來為你一人而寫的東西,結果也可能途經不同的人士傳閱,如明信片一般,一個固定的目的地就此分裂,再難控制;我常把這些給你的信稱為瓶中信,漂流就是命運,任訊息的海浪帶去,卻畢竟進入了流通(circulation)的迴圈之中,總有抵達的可能。德希達的郵遞原則,尚有另一個名字,喚曰destinerrance,由destiny和errancy組成,宿命就此與訛誤、差錯搭上軌道。F,你該明白的,之如翻譯,歷經層層誤讀,收窄或擴張,於不同語言中轉過,結果雖已不如原樣,卻又偏偏多了一點無可解釋的甚麼(英語也說Je ne sais quoi)。

F,《明信片》這本書有點難讀,又是你討厭的德希達,結果我還是耐着性子一步步地讀下去了。有時,又何妨稍稍走神,不沿着邏輯一路追下去,撇開種種理論的溯源,只在那些幾乎不具意思的寒喧和情話裏擷取樂趣?那些位列邊緣的語句,有時興之所至的爆發,都是寫作中途的印記。無關宏旨,偏偏比一切更見真摯,甚至可以說,中心那些學術討論無非用以延長雙方的通訊,容讓更多的胡話流出,中心與邊緣就此難分彼此,尤其是在書信的形式之中⋯⋯

想想看,那就有如歌曲中時時重覆的副歌(refrain)一樣了,有時在重覆中一再重申意思,有時又與主歌有機地組合而更新意義,令我們在幾近無序的世界中尋得丁點的規律足堪倚靠,之如信件中的閒話,那些反覆的J’accepte,都是固定一切的定點,同一樣的邏輯,德勒茲早有論述⋯⋯你看,我還是戒不了一再躲於這些名字背後。

F,巴特在《戀人絮語》裏寫,情書形同音樂主題,千言萬語,也無非是一句「我想念你」的不同變化,根底的形態就是同義反覆。德希達為那人寫的信件連綿二百五十頁,跨逾兩年的通訊,反來覆去的討論蕩延開去,見證的其實是以時間積厚的思念,即使書中一再翻新郵遞原則,強調意外之可能,還是有些事撐得過去。到了書中最後一封信,他還是說:「明天,我會再給你寫信,用我們的外來語。」

而我也依舊在此給你寫信,F,以你我私密的語言,重寫我們的歷史。信件歷經無止盡的分類、派送,或會在無限衍異的時空距離之中,墮進郵遞原則的裂縫之間。然而,即使一切可稱作事件的東西都看似沒有可能,總有一個瞬間,一切可以接通,可能又再可能,好比童年時我們扭動收音機的旋鈕,鑽入重重雜訊之中搜索一個訊號,終於在噪音之間覓得一小句可以解讀的話語,闢出溝通的通道,哪管稍瞬即逝。我願意賭在那一微小的驚喜之上,無論如何,能夠為一個人寫信總是幸福的:明天,明天我會再寫信給你。

* 原文刊於《Sample》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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