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可謂全世界暢銷的書籍之一。很多讀者總被小王子對玫瑰的感情感動:認為小王子有赤子的純真,總是被驕傲的玫瑰差遣,是童書裡潔白無瑕的存在。然而《漫遊者小王子:玫瑰的解讀》的作者卡密(曾金燕),閱讀《小王子》的角度並不一樣。從小王子離開玫瑰時、從他羞辱玫瑰園的五千朵玫瑰之時……她觀察到他複雜的面向:他有自我、有慾望,也會逃離責任,更有看不清楚別人的時候。在《漫遊者小王子:玫瑰的解讀》裡,她不只試着聚焦於過往被忽略的玫瑰,冀清楚小王子的不同面向,並深入思考成長、關係、性別等不同主題。
《漫遊者小王子:玫瑰的解讀》(下稱《漫》)將《小王子》理解成一個從生活脫軌中成長的故事。此書分三個層次:一、經典的小王子和玫瑰;二、原創的於現代香港生活的cc和「我」的故事,能與第一層次作對照;三、關於馴服的理論對話。在去年8月17日,dirty press於艺鵠進行了「不曾遇上的小王子|《漫遊者小王子:玫瑰的解讀》新書發佈會」,邀請來作者卡密及《小王子的領悟》作者周保松,分享彼此對小王子的理解,並嘗試重新認識他。
漫遊的意味
「保松老師出《小王子的領悟》時,我非常喜歡看。一方面很受啟發,另一方面覺得當中有很多問題。」卡密說當中令她懷疑的,是書中小王子非常美好的形象。她認為周保松老師用了「好男人」温情角度去理解小王子,但當她回顧自身經歷,則傾向從另一種角度出發:「是整個生活、社會都脫軌了。如果要從這裡成長,就必須要超越現有的邊界和規範,才能變身,成為一個新的自我。」而這新的自我,必須建基於:真實認識與自己的關係,認識自己與他人的關係,然後在政治與社會的生活裡能忠實地生活。
而要認識自己與他人,小王子採取的方式就是漫遊。離開B612星球,其實不單純只是離開一個地方,還包括他放棄了作為B612星球公民的責任、日常生活個人的責任、及和玫瑰間愛情的責任。他一離開後,火山可能爆發、猴麵包樹會令星球爆裂、玫瑰亦不會存在。卡密解釋:「法語的版本是用évasion,這是一個跟道義和責任緊緊綑縛在一起的詞彙。翻譯成英文是escape,卻無法表達當中法律及道德上的責任,體現不出逃離、出走更深層次的涵義。小王子為了出走、漫遊,其實把日常裡很多事情、責任都放棄了。」
從這角度去看,小王子的出走似是不負責任;但這個選擇,對小王子具深刻意義。卡密選擇「漫遊」這個詞彙,乃因想要連結起現代社會及藝術中「漫遊者」的形象:「那是一個非常邊緣的形象。可能是在這裡讀書的人,也可能是瘋子,就是拒絕進入主流的一個狀態。然後他在漫遊中、在行走的過程中,把自己完全張開、打開了世界,而同時世界可以進入他去交流的一個狀態。」
「馴服」的涵義
亦因為小王子的漫遊,才可能遇到狐狸──一個告訴他何謂「馴服」的朋友。關於「馴服」這種中文譯法,素來都有爭議。法文原文是「apprivoiser」,相當於英文的「tame」,但「馴服」與以上兩詞詞義有別,彷彿有關係不對等的意思。
周保松解釋這字歷來有三種譯法:「最流行的是馴服或馴養,另一種是馴化,但都有『馴』字。」他指譯出中國最流行譯本的翻譯家周克希都曾感困惑。他首個版本譯為「馴養」,但在第二版時改為「與(對象)處熟」。這種譯法與原文相近,能形容動物相處由陌生到熟悉的過程。但周克希後來發覺這譯法不太順口,後來請教王安憶。王安憶認為大家都已接受「馴養」這譯法,讀者若能了解《小王子》的脈絡,都知道這詞彙並無高高在上壓迫他人之意。而周克希後來就改回作「馴養」。
周保松曾研讀數十種譯本,最喜歡的是台灣繆詠華的譯本。他曾三番四次與她討論,她後來都是覺得「馴服」比「馴養」適切。中文有「心悅誠服」,「服」不一定指「征服」,但「養」卻有權力關係在其中。周保松不懂法文,那就聽從其意,在《小王子的領悟》裡用「馴服」而非「馴養」。
卡密同意「馴服」這種譯法讀來始終是不舒服的。因「馴」有高高在上的威脅感和逼迫感,而「服」如不是從宗教的謙卑角度來講,就是對一個驕傲的人的挑戰,都不適合用來形容美好的人際關係。卡密有她去理解原文詞義的方法:「我自己接觸佛教傳統比較多,如用佛教的詞語來講,應該是慈悲心、同理心,是一種共情。或者學術裡傅柯所說的『關照自己及他人』,『馴服』就是跟別人、自己、社會建立關係,應是一種平等的關係。」而建立關係,不只是突破現代人虛無處境的重要出路,還對一個人去發掘自我,往往有很深意義。
責任以外的慾望
周保松認為認識「馴服」對小王子是一關鍵的轉捩點:「在離開玫瑰時,其實只有玫瑰傷心而已。但小王子最難過、最痛苦的時刻,是他見到狐狸,了解馴服的道理的時候;之後他才開始覺得對不起玫瑰,然後很想念她。」馴服並不只存在於他和狐狸之間,他是先和玫瑰建立了關係,只是他並不知道那是名為「馴服」的關係,於是他不知玫瑰是用怎樣的方式對待他,「就是在他經歷了人生很多階段之後,回望過去他才意識到自己對玫瑰的感情是最深厚的。」
在永別以後才知是最愛,以致小王子後來明知肉身會消失,仍寧可被毒蛇咬,都想要回到玫瑰身邊,當中蘊藏着一種悲劇性:「那是一種『非如此不可』。他覺得如不走這一步,就無法接受自己了。」而其中一個理由,似乎是書裡反覆提及的「責任」。在書中首次提及這詞彙,是狐狸在小王子離開時提的一句:「你要對馴服過的負責任。」於是這詞彙的重量在他的心中愈來愈沉重,因此後來當飛行員問他為何要被毒蛇咬,他就回答說:「因為我對我的玫瑰有責任。」
周保松認為這帶出了一個很困難的問題:這份責任究竟是甚麼?如非法律上,是否即道德上?「但責任往往是由外界施加到人身上的,像只要不去履行責任就不是一moral person,就有份moral guilt,有道德內在的歉疚。但道德責任離愛太遠,如只因責任去愛一個人,其實一點都不浪漫。」
卡密亦對這份責任抱有懷疑:「小王子的漫遊逃離了星球公民的責任、愛情裡的責任。一個人行動最大的動力,往往是從內在生長出來,而不是從外在要求的。所以如果他要回歸,我認為不是一種外部強加的責任令他改變主意,而是一種內在的渴望,是一種生命動力,這份責任應在自我成全的慾望裡去尋找。」
而她相信,小王子想回到玫瑰身邊,是想透過愛情去扎根,乃出於漫遊者扎根的需要。扎根與漫遊是完全不同的,漫遊是精神意義上與外部世界交流、共存,但是與物質世界不發生具體的關係;但扎根卻是回到生活經驗本身,不停去深化與與他人和社會的關係,深深駐扎於公共政治生活中,透過日常的實踐來得到壯大及成長的養份。
真實的小王子和玫瑰
小王子認為自己有責任回到玫瑰身邊、去保護她,一直被坊間理解成深情之舉,但在卡密眼中卻不然。「其實玫瑰一開始就說了:她不需要玻璃罩,穿堂風也無所謂──其實小王子眼中的玫瑰不是真實的玫瑰,那是他自己想像出來的,是由他的話語修辭塑造出來的。」話語、修辭,往往能蒙蔽一個人對自己、還有與別人關係的認識;於是在小王子的轉述裡面,玫瑰是弱不禁風的,而他也理解自己為被玫瑰所依賴的存在。當他被自身的語言所迷惑了,就遠離了真實的玫瑰。
「很多人講情人的背叛,覺得是身體、性、責任方面的背叛;但我想講這些都不是背叛,而是多元世界裡的各種選擇和可能性,從中能創造新的自我,這過程是可以共享的。」卡密接着說:「但甚麼是情人真正的背叛呢?就是背叛了你真實的生活、真實的存在,用語言去作修飾的時候;於是背叛跟分離就產生了,而情人之間緊密的連繫就被破壞了。」
反過來,若從玫瑰的眼光去理解小王子,他不只拋棄了她,甚至打算與她永別。Dirty Press總編輯張小鳴道,卡密對小王子的嶄新想法令他感到驚喜:「在既定主流想像裡,我們很容易偏向正面描述,特別是《小王子》如斯經典,正面性尤其強,從沒有人敢去冒犯它。但為何我會對卡密的文字感興趣,是看到在她的呈現中,小王子是頗PK的人,可謂是一賤男。她的說法令我驚訝,隨之就被吸引了。」
雖然在這種理解裡小王子不再純潔無垢,但卡密卻仍然鍾愛這故事,以及小王子有瑕疵的形象:「通過漫遊、通過否定和虛無、甚至是死,小王子都不能夠認識到真實的玫瑰,他還認為他的責任是保護那個嬌弱的、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的玫瑰──我覺得這是深具悲劇性的故事。但我相信大家喜歡的很多文學故事裡的人物形象,並不是因為他是甚麼PK,而是因為他能打動人心。」
「他不一定是道德上的光輝形象,而是一個令人非常心痛,然後覺得他可能很痛苦,但也亦能帶來快樂的形象。他未必是一個好人──很多經典的文學形象,都不是標準的好人,但他很打動你,你很愛他。我想小王子也是這樣的一個角色。」卡密說:「雖然我在書裡用了『背叛』來形容他的話語、用『漫遊』來概括他的出走,但我覺得這是他的文學力量,也是其魅力所在。因為他付出了這麼大的代價、不知道結果、走上死,甚至不知道這是怎樣的死亡;即使是這樣,都要往前走──我覺得這個很打動人。」
解讀的方式
卡密的解讀為何獨特,其一是她採用了主流以外的方法去理解文本。坊間確實存在着不同的解讀方法,其中以索隱派甚為流行。周保松解釋那是一種將文本故事對應作者真實經驗的讀法,角色與現實人物能一一對應,當中只有環境的轉換:像小王子是作者聖修伯里本人,玫瑰就一定等於他太太,而狐狸則是代表情人。周保松對此方法表示懷疑:「但我自己不太喜歡這樣的解讀方法。第一、我們只是猜測,並無證據;第二、就算有一些言之成理的解釋,那又如何呢?那對我們理解這書裡提出的問題,沒提供更大的幫助,我自己在閱讀裡就不想受這種影響。」
卡密則分享道,有位不認識的讀者通過同學、親屬去打電話給她,說其筆下的一個故事是在寫她,然後不允許寫,說如熟悉的人看到了會干擾及影響她的生活──卡密覺得這很有意思。在她於大陸的一些小創作裡,人們都有類似的反應,會自然對號入座,「我覺得這是代表:那故事將生活裡的可能性透過創作表達了出來。但是用索隱方法去解讀,故事就會變得很無趣,這樣的方法是跟文學背道而馳的。」大概需要想像力的不只是創作,解讀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