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香港早期漫畫作概括性的歷史總結──鄭家鎮《香港漫畫春秋》

書序

為香港早期漫畫作概括性的歷史總結──鄭家鎮《香港漫畫春秋》

原文刊於鄭家鎮《香港漫畫春秋》(香港:三聯,2018),標題為編輯所擬。

鄭家鎮先生(1918-2000)出生於香港,祖籍海南,出身於書香門第。父親鄭以淦留學英國劍橋大學,回國後於1924年被廣東政府任命為禁烟督辦署下屬之處長。鄭家家中所藏中國畫和西洋畫冊甚豐,故他自小已受書畫的熏陶,九歲開始臨《三希堂》、《芥子園畫譜》,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在《東方雜誌》上看到錢病鶴的漫畫,深受啟發,自此愛上了「畫公仔」,十八歲開始發表繪畫作品,並不斷觀摩學習前輩書畫之作,在大量的實踐創作中摸索前進,形成了自己的書畫之風,是屬於自學成才的書畫家。

雖然鄭家鎮的第一份工作是到海南島去當鹽官,但從事文化藝術工作卻是他的畢生理想。1936年他已在《越華報》和《國華報》上發表長篇漫畫。1937年,中國抗日戰爭爆發,他在廣州參加了漫畫家在長堤青年會舉辦的抗日漫畫展。在廣州展出後還到了附近的鄉鎮宣傳,成為一名抗日的文化鬥士,並結識了不少愛國的文藝工作者。香港淪陷前,參與「現代中國漫畫展」,主編《天下畫報》。

抗戰勝利後,他在《華僑日報》任職達四十年之久,除了以不同的筆名在報上寫漫畫、發表書畫評論外,於1956年與友人合辦了《漫畫世界》半月刊,舉辦了一系列的漫畫展覽和比賽,為推動香港的漫畫以及書畫藝術的發展作出持續性的貢獻。

香港在近一百多年來曾受英國的殖民管治,但從文化發展的角度看,它一直沒有離開大中華文化圈的範疇。香港人從中國近代的洋務運動到辛亥革命、抗日戰爭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及以後,都與中國內地文化血脈相連,特別是在國家命運危急的關鍵時刻,總是全力以赴,共赴艱辛,表現出大無畏的精神。這種時代的烙印,亦深深銘刻在鄭家鎮一生的行狀之中。

鄭家鎮先生從書畫的學習和創作經歷中感悟到中國傳統文化的博大精深,把畢生的精力獻給發展香港的書畫事業。這部《香港漫畫春秋》是他成熟期的重要作品。在著作中,他不僅精選了自己一生的珍藏,把九十六幅香港重要的漫畫作品呈獻給讀者,而且用非常簡練、清晰而可讀性很強的筆調進行描述,充分利用文字的功力和圖像的效果相輔相乘,堪稱是圖文並茂之作。

如果我們把《香港漫畫春秋》放在香港文化發展的歷程考察,更能體會它的珍貴之處。

說實話,從十九世紀四十年代以後香港的歷史來看,不單不應把它看成是「文化沙漠」,從某種意義上說,它還是中華文化承傳和中外文化交流、創新的一塊寶地。由於特殊的歷史條件和地理位置,香港從鴉片戰爭以後,不僅與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抗日戰爭等中國近代史的重大事件息息相關,這些史實已為大家耳熟能詳而不用多言。在文化方面,它一方面充當中外交流的前沿地帶,另一方面又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庇護所,以及緊貼時代的大眾文化基地。一些在中國內地因各種原因失勢的文化人往往跑到香港「避難」,而一些胸懷改變中國落後狀態的知識分子亦利用這個地方的特殊身分開展活動,留下他們的足跡和重要影響。這種特殊的社會歷史環境所孕育出來的文化因素,為香港的歷史文化增添了不少色彩。但可惜的是這種多元文化的特殊歷史功能,目前好像還沒有得到充分的認識和系統的研究。

作為一位香港本土成長起來的書畫家,鄭家鎮在《香港漫畫春秋》中清晰地告訴我們,香港漫畫最基本的源流可以追溯到中國古代的繪畫文化,而它的發展亦與西方文化在中國的傳播有關,因而香港與內地漫畫的興起是同出一脈的。

在該書的第一部分「香港漫畫源流及轉變」中,雖然他提出的敦煌壁畫,與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館的宋人無款「大儺圖」等,未必是中國最早的漫畫作品(按:如山東漢代武梁祠石刻「夏桀」,就普遍被認為是具漫畫元素的作品),但起碼在唐宋以前,中國就有利用誇張手法來突出繪畫的主題,或以諧趣手法去描寫人物的畫作出現。而在近代,在辛亥革命和歐風東漸的影響下,漫畫在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迅速發展起來,成為社會喜聞樂見的繪畫形式。我們應該注意到,鄭家鎮在書中提出香港漫畫的第一代拓荒者何劍士和鄭磊泉,同時也是中國現代漫畫第一代的奠基者,他們與上海的漫畫家錢病鶴、馬星馳等人是同一時代的人。正如前文已述,鄭家鎮就是在錢病鶴的啟蒙下開始進入漫畫天地的。所以在鄭家鎮的經歷中,我們完全可以看到香港文化與內地文化的血緣關係。

在該書的第二部分,作者介紹了對香港早期影響較深的五十四位漫畫家。他們主要是香港本土人,但也有少數只是短暫來香港生活,或僅只是來過香港舉辦展覽而對香港漫畫產生影響的畫家。這些漫畫家如豐子愷、葉淺予、華君武、張光宇、黃苗子、廖冰兄、方成、米谷等都同時是內地著名的漫畫家和畫家,有的完全可稱為大師級的人馬。鄭家鎮把這些對香港漫畫發展曾產生過重要影響的漫畫家一一作了介紹,有的雖然是三言兩語,但卻是畫龍點睛之筆,加上圖文並茂,省卻了不必要的繁瑣文墨。作者在這本作品中運用文字與圖像配合的功夫,如同他的漫畫作品一樣,耐人尋味。

正如鄭家鎮在書中指出,香港早期的漫畫逐漸受到英美的影響,寓意明顯,諷喻時弊以至時政,畫面多了變化,但卻是用中國畫的筆法去創作,所以香港早期的漫畫家中國畫的功力都非常深厚。他們還同時研習中國書法,因此縱觀這個時代造就的漫畫家不僅畫技嫻熟,而且個人藝術修養較高。如果我們細看當年的漫畫作品便會發現,這批畫家都寫得一手好書法,在畫作中強調書畫相映,使作品不僅渾然一體,還往往妙趣橫生。為了達到這種藝術意境,他們不斷揣摩和突破傳統規範,創造出新的字形和寫法。如鄭家鎮、黃苗子和張光宇常在一起切磋書法,創造「怪字」,被人稱為「怪字三俠」。這一代漫畫家的成就的確值得我們細細去品味,因為在繪畫傳統的繼承和創新,在表現藝術家的個人風格等方面都有突出的建樹,實為中國繪畫史上值得一書的方面。

在回顧香港漫畫發展的歷史過程時,我們一定會注意到七十年代是它大轉折的年代。香港漫畫在學習外國漫畫創作形式方面有巨大的突破。尤其是自引入日本以文化產業的方式經營漫畫創作,香港漫畫的風格為之一改。鄭家鎮在該書描述香港漫畫歷史性的變化時是這樣表述的:「故事性強,畫面多變,動作誇張,使讀者在平凡的生活中,享受到官能刺激。」應當稍加補充的是,它在創作方法上是用打破以個人為創作主體的形式進行的,是一種模仿商品企業生產的方式進行藝術創作。漫畫家並不需要像鄭家鎮那一代漫畫家那樣先去苦練繪畫和寫書法的基本功,也不一定先大量閱讀中外名著以提高自己的文化修養,然後再投入創作,而是在生產漫畫作品的實踐中學習。七十年代是香港經濟起飛的年代,漫畫在這個時代也要選擇它的生存方式。特別是電影、電視等流行文化勃興時代的到來,是對漫畫界的嚴峻挑戰。思想的開拓和對社會文化潮流趨向的認知,成為新一代漫畫人的最重要的資質,以黃玉郎、馬榮成為代表的新一代漫畫家的崛起,意味着這個時代已經開始。

應該說,鄭家鎮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期寫下的《香港漫畫春秋》,不僅是他個人經歷的陳述,在很多問題上,他是在為香港早期漫畫作概括性的歷史總結。以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為歷史分界線的香港漫畫在新時代以近乎全新的面目投入社會,並獲得了成功。但應當指出的是,香港早期漫畫不會因為新時代的成就而黯然失色,它將會驕傲地樹立在歷史文化的史冊上。那些對香港文化有貢獻的人,無遠弗屆,都值得我們尊敬和緬懷,因為無論時代怎樣變化,社會潮流如何變更,一種文化是不會莫名其妙地冒起的。我們訴說歷史不光是懷舊,而是對今天文化的加深認識。沒有過去,就沒有今天,也就不知道明天。

 

2018年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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