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原刊於《流亡者》(馬可孛羅,2018)。
發生在1955年到1975年間的越戰,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這場由胡志明所率領的「越南民主共和國」(北越)南下侵吞吳廷琰所率領的「越南共和國」(南越)的戰役,堪稱二十世紀最慘烈的戰爭之一。當南越方即將淪亡時,許多不願被共產黨統治的越南民眾爭先恐後搭船出海逃難,成為海上船民,運氣不好的或許遇上風浪或海盜,就此葬身茫茫大海;運氣好的或許漂流到鄰國或被船隻所救,得以申請到難民身分定居他國,就此展開新生──但,此後再也回不去那片魂牽夢縈的故土了,成為飄泊在時間與空間裡的「流亡者」。
「流亡者」的故事離我們並不遠,相反的,臺灣曾經與這群來自越南的「流亡者」有很深的連結。
當年這批流亡於大海的船民,有一部分也被臺灣的中華民國政府基於反共人道立場所救,並將這些越南民眾安置於澎湖縣白沙鄉的講美難民營(已於2003年拆除),這個難民營在1978年設置,1988年關閉,十一年間前後收容過近兩千位海上船民,後來這群人取得難民身分後絕大多數轉往歐美定居,但也有少數已經習慣臺灣環境的,願意留下來結婚生子、融入社會。
筆者曾於2012年在白沙鄉講美村尋訪到一位陳氏娣女士,她正是自願留居澎湖的越南船民之一,可惜六十多歲已經當阿嬤的她,似乎不願再回想起那段成為「流亡者」的陳年舊事,現今她已落地生根、有着安穩生活,因此堅決婉拒我的採訪。
對澎湖越南難民營有興趣的臺灣人不只我一個,紀錄片導演劉吉雄,經由一段十分超現實的「託夢」啟示,於2003年難民營拆除前趕往當地,為建物留下最後的影像紀錄。此後劉吉雄便開始投入還原這段鮮為人知的歷史,着手拍攝《例外之地:台灣海峽之澎湖越南難民營》一片,這部片仍在持續尋訪拍攝中,但已透過不同的粗剪版本於許多地方播映過。
撇開澎湖難民營不談,當年那群在海上被拯救、四散到世界各地生活的越南船民,也有人在命運的安排下,因緣際會踏上寶島的土地,目前於桃園市八德區聖母升天堂服務的阮文雄神父,就是其中之一。
1958年出生於越南南部平綏省(今平順省)的阮文雄,政權變天時他才剛滿十九歲,堅決反共的他在1979年與家人一起搭乘小船逃離故鄉,相較於其他命喪大海的同胞們,他與家人搭的船幸運地在漂流三十六小時後就被救,阮文雄被送到日本的難民營並取得居留資格(並在當地立志成為神職人員),之後透過教會引介前往澳洲就讀神學院,受訓完取得神父資格,1991年被派駐到臺灣服務至今。
或許是當年在海上搏命、磨練出勇者無懼的氣魄,個頭不高、外型十分斯文的阮神父講起話來正氣凜然,來到臺灣後他看不慣外勞仲介業者長期剝削越南移工,主動站出來成立「天主教越南外勞配偶辦公室」,時常率領被壓迫的同胞向仲介業者及越南駐臺辦事處抗爭,既得利益者對他恨之入骨,但對弱勢者來說他是不折不扣的現代英雄。
令人好奇的是,雖然阮神父在臺灣是令人欽佩的人權鬥士,但從1979年離開越南至今已四十年,他是否曾動念返回久違的故鄉生活?
阮神父淡淡回答:「十多年前有回去過一次,但那次的感覺很不舒服,共產黨統治下的南已經跟我認識的越南不一樣了,沒多久我就返回臺灣。
「除非共產黨離開,不然這輩子我不會想再回越南生活。」
不是回不去,而是不願回去,這是阮神父為他的漂泊人生所下的註解,他這一生註定成為沒有祖國的「流亡者」,而他的心聲,同時也是本書《流亡者》中每一篇故事裡的角色的心聲。
有別於在戰後出生、已被共產黨灌輸忠貞愛黨觀念的越南本土新一代而言,《流亡者》書中那群定居美國「小西貢」等地、每年會固定穿着南越軍服上街遊行的越南船民及其後代,雖然同樣稱呼自己叫越南人,但他們心中認定的「越南」恐怕跟阮神父一樣,逐漸消逝於歷史洪流中。
《流亡者》正是這樣一部充滿淡淡惆悵的作品,作者阮越清同樣是在越戰戰火中跟隨父母逃亡到美國的難民,是以對於這場改變他人生的戰役有着諸多體認。《流亡者》由八篇各一萬多字的短篇故事構成,每篇故事都至少有一名主要角色與越戰有所關聯,有趣的是這些角色未必都是越南難民,有的甚至是曾參與戰役的美軍老兵,因此這八篇故事雖然都以越戰為共通線索,但分別以完全不同的人物、場景、動機展開截然不同的調性,透過阮越清高超的文筆及戲劇手法,讓八篇故事的劇情都精采絕倫、令人拍案叫絕。
第一篇故事〈黑眼婦人〉中,以一對曾經身為船民的越南母女為主角,她們定居美國後的生活看似平凡,但有時到了晚上卻不得安寧,貌似具有陰陽眼體質的母親一直堅持在家中看到「鬼魂」,原本半信半疑的女兒最後也在某天晚上看到鬼魂的存在,最後她們發現,原來這個鬼魂與當年她們逃難時所搭的船有深深的關聯……
第二篇故事〈第三者〉中,越南難民「廉」在一位好心白人派瑞許的資助下,來到他位於舊金山的家中共同生活,但廉卻發現這個家中還有另一個成員香港移民馬可仕的存在,他們是一對同志情侶,廉成了家中的電燈泡。原本馬可仕並不喜歡廉的出現,但他們相近的亞裔背景,反而成為破冰的關鍵所在……
第三篇故事〈戰時年代〉中,神祕又貴氣的「花太太」出現在一個經營小型超市的越南難民家庭面前,花太太是堅定的南越軍支持者,不斷向他們遊說募款、說要資助游擊隊反攻共產黨,但對於這個已經逃出生天、只想安穩過日子的越南難民家庭來說,死都不想再被捲入戰爭泥沼,於是理想與現實的拉扯,就在當下發生了衝突……
第四篇故事〈移植〉中,一事無成的中年白人魯蛇亞瑟原本該命喪於肝病,但受惠於一位剛過世不久的越南移民武悗的器官捐贈,讓亞瑟得以存活下來。為了報答恩人,亞瑟找到武悗的兒子路易.武並與他結為莫逆之交,而十分有生意頭腦的路易.武,這時打算拉着亞瑟一起賺一筆橫財……本篇故事懸疑性強、張力十足,不看到最後絕對猜不到結局!
第五篇故事〈但願你需要我〉中,教授與卿太太是一對結縭四十年的夫妻,兩人在政權尚未變天的南越相戀結婚、之後帶着五名子女搭船逃離故鄉,來到美國後終於獲得安穩幸福的生活。但隨着時間過去,高齡七十三歲的教授罹患失智症,逐漸將過往人生的回憶混在一起,也越來越記不得枕邊的卿太太,反而一直呼喚一位名叫「燕」的女子……
第六篇故事〈美國人〉中,卡佛是一位傳統頑固的白人父親,他一直將女兒克萊兒視為掌上明珠,希望她過着公主般的生活;但從小叛逆性強的克萊兒顯然不領老爸的情,隻身跑到千里之外的越南偏鄉當英文老師,甚至還交了當地男友,對此耿耿於懷的卡佛在一趟探視女兒的越南旅程中情緒爆炸,倔強的父女誰也不服誰,於是就在昔日越戰戰場上,一場家庭戰爭彷彿也要開打了……
第七篇故事〈另一個我〉中,身為越南移民第二代的湯瑪斯,從小就對他的越南父親很頭大,身為前南越軍人的父親從小就對他實行軍事教育,但私底下卻又是個到處風流的多情漢子,這樣的衝突在母親過世、父親跑來與他同住之後越演越烈。某天父親原本出於好意要撮合湯瑪斯與離婚前妻的感情,想不到卻招致了一場災難……
第八篇故事〈祖國〉中,由一對同樣名叫「阿芳」的同父異母姊妹串起整個劇情,父親第一段婚姻所生的「阿芳」隨着前妻流亡到美國定居,第二段婚姻所生的「阿芳」則成為共產黨統治下的越南新生代。越南阿芳一直嚮往着她那從未謀面過的姊姊美國阿芳,姊姊的美式生活是如此的自由、朝氣、有活力,跟自己所處的封閉環境完全不同。某天美國阿芳要來越南探親了,越南阿芳開始想着,要如何央求姊姊帶她一起回去那個自由的國度……
看完上述筆者對八篇故事的約略簡介,您會發現阮越清的寫作功力超乎想像,可能前一篇還以白人中年男性的觀點做描述,下一篇馬上切換到越南孩童的角度看世界,這種豐富多元的角色觀點與故事主軸,正是《流亡者》一書精采之處。
看完全書後,筆者着實對於阮越清是如何「生」出這些故事素材感到好奇,或許是他曾經身為戰爭難民的親身經歷、或許是他以外國人身分融入美國社會所發生的衝突、或許單純來自他天馬行空的想像,無論如何,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流亡者》的確是本一翻開便引人入勝、欲罷不能的傑作,也呈現了歷經戰亂流亡之後,一群擁有共同創傷記憶的小人物所交織出的悲歡離合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