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消失中創造──《慾望之狗》新書分享會:夏芝然 x 譚以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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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消失中創造──《慾望之狗》新書分享會:夏芝然 x 譚以諾

「米蘭昆德拉說過:我們的時代,其實需不斷告別;但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未學會。」夏芝然道。

因一切都消失得太快了。舊建築相繼被拆卸、小店逐一結業,但卻往往總是看見舊址空了一角,才後知後覺。在日異月殊的香港,面對熟悉的事物無聲消失──是活在此處的每個人,皆需面對之困窘。有人不忿、有人接受、有人麻木,可是兩位香港作家:夏芝然和譚以諾,承認這份消失會帶來焦燥,而小說創作是他們作回應的方法。7月15日,Kubrick在誠品邀請了兩位,以「在焦燥之下,書寫了甚麼?」為題,分享他們創作以城市作為舞台的《慾望之狗》及《於是我坐下,聽調酒師M說關於H城的傳說》時的思緒。消失本是一種損耗、一種減法;文字卻能「無中生有」,而在字裡行間生成的城市,呈現出怎樣的光景,這個過程又有何意義?

 

從告別而生

「我們總感覺到外界消失的極快速度。」夏芝然認為這與港人常到街上消費有關,人自然會與周圍的店舖產生連結,以為它們會一直存在,其實不然。「本來不覺有問題,但一間間逐漸消失,快到無法適應。而我們還總說原因是租金貴,以合理化這種消失──何以我們要如此?」

「假如我們有一好好的告別儀式,就會較容易接受。然而總在我們還未準備好時,事情就已匆匆消亡。」引發出來的焦燥情緒,夏芝然就依仗寫作來抒發。例如於〈慾望之狗〉短篇中,「他」被家人逼迫,要遺棄洛威納狗Kid,於是他不斷想辦法令自己面對,一次又一次帶狗行山──彷彿每一次走過,都是在練習和牠的告別。短篇〈告別一種心情的儀式〉中的主角,更是通過不斷去跟一種情緒道別、或離開一個環境,才能挽回自己。「消失」與「告別」,可謂《慾望之狗》小說集的主軸,只是每一篇消失的人事、道別的方式皆迥異。

日常生活裡,我們總因匆匆的節奏忽略不少細節,甚至逐漸變得麻木。但夏芝然認為不應如此:「唯有對各樣的細節隆重其事,無論是餵貓、吃東西,或是憤怒、傷心、告別的感情──都去重視,體會感受的到來與離開,才是對自己的心情負責任。」

 

消失裡作第一身觀察

《於是我坐下,聽調酒師M說關於H城的傳說》則是譚以諾整理過去十年的創作,當中包括曾在雜誌《小說風》和《城市誌》刊登的文章,輯錄而成的小說集。「十年前驅使我創作的,其實也和消失有關。建築物的倒下、建成,在過去並不特別惹人注意。是天星、皇后事件,令『回憶』、『保育』等新概念隨社會運動出現,改變了我們對社會的看法。從那時開始,我開始用另外一些眼光去看這個城市。」

這促使譚以諾開始留意一些消逝的空間及建築物。當時雜誌《城市誌》每期都以一個地區作為主題,如筲箕灣、荔枝角等,譚以諾受邀參與其中數期。那時,他不只會參考文字資料、電影、幻燈片以了解各區在不同年代的變遷,還會用兩腳一步步走進去,用雙眸觀察有甚麼消失、又有甚麼留下,才再去創作。「用第一身角度步入那空間,才會對它有不同的理解和閱讀方法。這成為了我當時創作的主要命題與方向。」

 

神秘的創作過程

但是關乎小說創作過程,無論夏芝然或譚以諾都難以言明。「我走過城市、去觀察,但把這些轉換為故事的過程,其實是難以回答的,我也不太清楚(笑)。」譚以諾相信故事自有它的生命,他只是把故事寫下來:「有些人寫作會開大綱、設定人物、情節、時間,按此收拾材料然後寫作。我不是這樣的──我坐在電腦面前,有甚麼意念就讓故事帶着自己走。故事的起點只有一個模糊的想法,那可以邁向一百種可能性,我寫的時候就出現了其中一種。」而他每次都要乘飛機離開香港,在時差或生活的距離之中,才能把故事一口氣寫完──因這樣才有創作必要的空間和氧氣。

夏芝然則需要靈光。她記得自己有一次坐在太子的茶餐廳中,突然走神,腦海浮現出灣仔晚上在高樓上看見的情景、馬路的士發出的亮光。「的士在晚上好像長了兩隻眼似的,忽然出現這樣的畫面,就有了〈1/2的捕獵手前傳〉的意念,覺得是其中一個捕獵手看到的情景。」她覺得只要賦予故事一個名字,它就會自然展開,然後就能非常快的將它寫出來。

《慾望之狗》作者夏芝然。
《慾望之狗》作者夏芝然。

在無序中創造秩序

夏芝然與譚以諾同以消失為起點,但寫作風格與方法迥然不同:夏芝然總傾向以細節入手,小說篇幅較短、情節贏較細碎;相反譚以諾的書寫角度卻較宏觀,在小說裡總能尋得歷史或社會學的知識,呈現地區的發展軌跡。

「我需要用一種很快、很快的速度,去跟那靈光、材料去跑,將那事情寫出來。」夏芝然總是在靈感一到之時,就立刻坐進茶餐廳裡把故事寫下來。「也許是我駕馭故事的能力沒譚以諾強,他是那麼冷靜,不斷去建構、解構、建構……但我比較像一個破壞者,見到某種細微的東西,就想去剪開它。」

她想為日常生活裡面的細節與感覺賦予位置。然而那注定是一個難題,乃因現實是無序的:「我們的世界是比想像中更混亂和顛覆,你以為它很有邏輯性,但其實完全沒有──我享受無序,但也很害怕那種無序的失控。」於是她極力想在「無序」中作「有序化」,如〈N個小事故〉裡組合了不同的事件,冀從中去探索一個主題:是城市塑造人、還是人可透過想像力去塑造城市?故事裡有一個傳聞:英國地鐵站裡曾拾獲一骨灰盅,長期沒人認領,被放到倉庫裡;本是一種難以解釋的無序,主角卻試着找尋原因:「我想樂觀地去推測,因為逝者喜歡列車,喜歡井井有條的狀態,好像檔案室那樣……也許是逝者非常親密的人,就為他做了這個安排。」利用想像力,方能從無序裡建構出與別不同的脈絡。

 

從觀察出發的魔幻寫實

相較於夏芝然,譚以諾的《於是我坐下,聽調酒師M說關於H城的傳說》縱亦充滿想像,但其中卻摻雜了不少現實元素。如〈H區的龜,與種樓的故事〉以及〈香菇屋在M區盛放〉等短篇中,住所都像植物/香菇一樣可以種植、會生長,這份靈感來自生活觀察:「以前在九龍城附近讀書,機場未搬離前大樓不可以高於某高度。但有發展商發展該區後,會看見兩邊很矮的唐樓間出現很高的廿層牙籤樓──於是大廈由六層變十層,變成三十層,再變一百層……猶如植物生長一樣。」

而教人讀來悲傷的〈那天來到S區盡頭的大街〉裡,主角黑目本想探尋幸福所在,故登上兩個種樓發展商的電車,才發現所謂的「幸福」竟只是一幢高樓、一個個豪宅樓盤、然後就被大批說客包圍,是一個騙局;讀來雖有戲劇性,卻荒謬得似曾相識:「這是每個香港人都曾經歷過的吧。很多香港人尋找幸福的方法,就是換樓、換樓……彷彿資產增值,就會有幸福的生活。但香港的情況,就是本來每個人都應有的居住權利,現在卻成了炒賣牟利的活動。」譚以諾笑言:「這個比起我其他小說而言,是最為寫實的一個片段吧,幾乎是把現實直接抄錄下來(笑)。」

 

在消失中創造

不只是上述引錄的章節,其實《於是我坐下,聽調酒師M說關於H城的傳說》裡有很多想像或隱喻,都能教讀者迅速聯想到香港的現況,是譚以諾刻意為之。「寫作可以是非常個人的事情,但我自己很明確,知道有某些社會問題想要去對應。不同作者有不同想法,但書寫對我來說,是很公共的事情。」他認為小說如別的呼應方式不同,不要求嚴謹的論證、總結、提供具體解決方法,能夠天馬行空去進行,卻能藉想像提出不同的出路,能進一步探索或描繪出圖畫。

夏芝然則認為自己和譚以諾的寫作,雖然風格與方法都迥異,但都透露了對世界的看法:「我們以魔幻的形式去寫,那不是『再呈現』而是『呈現』,是將看到的世界吸進身體裡消化,再將內心世界外露化或物化,呈現出我們各自對痛苦、焦燥或消失的理解。」她相信,這是賦予自己一種力量,足以抗衡現實,可謂一種突破:「很理解譚以諾為何採用魔幻化的寫法,因若徹底的寫實,就會無法脫離現實裡的灣仔。但採用文學寫法,卻能超越真實的地域,創造一個新的灣仔。」

終究這關乎小說的本質。譚以諾道這是小說形式擁有的魔力:「小說創作是一個虛構的過程,那一定是在創造出新的東西。所以,我們不是在做紀錄。紀錄片多傾向將現實情況紀錄下來,但小說的功能不是這樣的:如我們本身的能量是由焦燥而來,那經由這能量創造出來的──就是我們對城市有新的想像吧。」唯有通過不斷想像、創作,或才能抒解消失帶來的心焦。現實裡的城市有着它的界限,現況難改變教人乏力;但是猶幸在創作裡沒有邊緣,想像可自由迸發。即使那虛擬的世界未必完美、理想,但至少肯定我們在這無力都市裡,仍敢於幻想、敢於創造。

《於是我坐下,聽調酒師M說H城的傳說》作者譚以諾。
《於是我坐下,聽調酒師M說H城的傳說》作者譚以諾。

在焦燥之下,書寫了甚麼?

日期:2018年7月15日(日)
地點:誠品尖沙嘴店
講者:《慾望之狗》作者夏芝然、《於是我坐下,聽調酒師M說關於H城的傳說》作者譚以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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