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主義美學:盧卡奇美學思想絮論(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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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克思主義美學:盧卡奇美學思想絮論(下)

上文簡要的說明過,在盧卡奇的理論體系裡,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市場經濟原則如何使人物化,也說明過一個單一的物化思維如何跟社會的整體性相違背,以致在黑格爾-馬克思的本體論框架下,只有無產階級的主體意識才能作為社會本體論的依據。

在論述以上幾點時,上文略為說過整體性與藝術的關係。簡單地說,各個時代的藝術品(主要指文學)其實都是一個閉合的整體,同時是世界的反映。為了論述這點,盧卡奇運用到的例子可謂如數家珍,從古希臘的荷馬史詩,到法國十九世紀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的一系列著作《人間喜劇》(La Comedie Humaine),他似乎都無一不曉。當然,作為一個崇拜馬克思和恩格斯的人,不可能不讀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1]

 

反思與世界真像

盧卡奇在二十年代時對其實受列寧的想法影響極深,甚至深到一個程度要專門著書立說他的思想。(Lukács,1971)列寧在他的〈托爾斯泰作為俄國革命的鏡〉( Leo Tolstoy as the Mirror of the Russian Revolution)裡說,托爾斯泰的小說是俄國1905年革命的一面鏡,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如何造就革命,同時也涵蘊了革命後的工人階級運動。(Lenin,1973)

盧卡奇認為,這是一種透過藝術反思世界的想法,他甚至跟列寧一樣,用到「鏡象」這一比喻,認為藝術式的反思就像一面鏡,能反映出世界的真像(對於列寧的觀點,可讀筆者的〈馬克思主義美學:列寧論托爾斯泰〉)。在一寫專門分析托爾斯泰的文章〈托爾斯泰與寫實主義的發展〉(Tolstoy and the Development of Realism)中,他甚麼在開首就明言:「這是根據列寧對托爾斯泰的分析。」(Lukács,1964,頁126)也就是說,藝術反思的其中一個目的是描述和解釋現實世界中的矛盾──包括表象與真實,以及特有與一般之間的矛盾。(Lukács,1954,頁34)[2]

然後,盧卡奇又進一步解釋反思的一些本質。他認為藝術就跟科學一樣,是世界真像的其中一種展現形態,都是透個反思而實踐的。科學從本質上是一種概念和理論層面的反思,它的對象是獨立於人類心靈的客觀世界。不過,盧卡奇對這種對世界的反思方式有所不滿足,就如他所說:「真實永遠都更為更豐富,比定律更為多方面的。」(Lukács,1954,頁37)因此,透過藝術反思世界,成為了觀看世界真像的另一途徑。而且,根據盧卡奇,科學與藝術的最大分野是,科學對一定律的反思必然地涉及到一個更大的體系(一科學定律通常需透過另一定律解釋),並且,這個體系會隨着科學的發展而擴展;但透過一件藝術品反思世界,那個世界是一個完整的體系,就如他所說:「每一件藝術品都獨立自存。」(同上)

藝術的反思是對歷史上的人類心靈的反思,它的真像是前人的意識(或內在經驗),它也是一種更接近於日常生活的反思。(可參看Kiralyfalvi,1975,頁55-58。)其次,科學的反思是從真實中找到定律,而藝術的反思所得的感知是一種形式中的個體。

盧卡奇對個體的理解,就像黑格爾透過辯證揚棄(dialectical sublation)後所得的「概念」(the Notion)一樣, 反映了真理的部分面貌。[3]所謂辯證揚棄是一個主體自我的心靈活動(黑格爾口中的aufheben),當中又具有兩種意義:去除和保留。(Hegel,1977,頁107)結果是,真理在個體的經驗中昭示(manifest)了自身,成為了恩格斯所說:「每一個都同時是一形式和一特有的個體」。(Lukács,1954,頁35)

重要的是,辯證揚棄是一主體心靈活動,這便把盧卡奇的理論區隔於一般的經驗主義者,或是如左拉般的自然主義者,那種心靈作為機械式的紀錄和回應的理論。 (可參看Kiralyfalvi,1975,頁57。)

左拉在發表1880年的文章 〈實驗性小說〉(The Experimental Novel) 中,跟隨生理學家伯納德(Claude Bernard) 的實驗主義思想,認為小說也應按他的科學方法書寫,而所謂科學,是一個認為生物學上的現象能被「物理-化學」現象機械性地解釋的論旨(可讀筆者的另一篇文章:〈左拉的自然主義:讀《黛萊絲.拉甘》〉)。(Zola,1893,頁1-54)

盧卡奇把自身區隔於自然主義,其一當然是他對科學的看法。就如上文論說過,科學跟藝術的本質並不一樣,科學的反思是本身並不是一個閉合的整體,把藝術的反思連繫到科學,它便會失去了把握真理這種特質。其二是自然主義的中產特質,可知道左拉的年代是反法國大革命中產掌權的年代,以致盧卡奇認為雖然「[左拉]漸漸向社會主義靠近[……]但屬於他階級的意識形態還是扎根於他思想的深處。」(Lukács,1964,頁85)當中的原因,是上篇所說過的中產式的單一思考模式。(同上,頁87)(題外話:詹明信(Fredric Jameson)就曾在一次訪談裡說,盧卡奇對左拉的批評是含沙射影,他確實的目標其實是史達林。[4]

反思的本質跟經驗主義的教義相違背,但在另一方面,世界真像的表述亦不是一種先驗的內省,而是藝術家與她所身處的歷史的交集所得出的心靈鏡像。(可參看Tichanov,2010,頁107)再進一步說,藝術式的反思具有人類學的面方,是一種個體與社會,以至整個人類歷史的交流(從這點上他是反康德的)。除此之外,世界真像的表述不是一個神秘的「絕對精神」(從這點上他是反黑格爾的)。

 

藝術的社會意義

但我們為甚麼需要以藝術的方式去理解世界?這裡便涉及到最少兩個面向。 其一是,在一定程度的意義下,藝術品是一種政治宣傳,藝術式的反思是社會改革的動力來源之一。然而,盧卡奇把政治宣傳分成兩種,一種是跟從作者意向的「藝術作為直接的政治宣傳」,而另一種是所謂客觀的政治宣傳。(Lukács,1954,頁44)當然,盧卡奇會認為前者只是一些主觀的意見,與真理無關,而他只所以要把政治宣傳分成兩種,其中一個目的是為了使整套理論更具解釋能力(可知道,不少文學家自身並沒有革命的意向);但其次的目的是借列寧之口反對史達林的藝術觀。

除此之外,根據盧卡奇的整套美學觀,了解藝術當然還是為了理解世界的本質。在這方面,盧卡奇是樂觀的,他認為世界和歷史是具目的論意味的(teleological),通過一個辯證的通程,社會漸漸靠近客觀的真理,人類的生活也漸漸變得美好(在這方面,不是所有馬克思理論者都如此樂觀)。而所謂辯證的通程,就如上篇所說,需建基於無產階級的意識。

從另一個角度去看,以上的觀點還指引了藝術創作。好的創作是有所限制的,它必須是社會現實的一面鏡,能反映它的真貌。這是盧卡奇之所以為寫實主義者的原因(他在1956年的匈牙利革命中被補,曾打趣的說過:「最後卡夫卡原來是個寫實主義者。」)。文學是反映世界的一面鏡,不能反映世界真貌的不算是一面好的鏡,這便涉及到所謂的創作自由。資本主義社會經常強調一個藝術家的創作自由,而盧卡奇則向來對之感到懷疑,說這不過是一種幻覺。甚至說,一個資本主義社會裡的藝術家常常以為自己有創作自由,但它實質不過是市場經濟指導下的結果。

盧卡奇對文學的看法可說是帶點神聖的意味的,彷彿把一個光環戴到無產階級的頭上。只是,後來有不少現代和後現代馬克思主義者都對此都不敢苟同,他們有些認為,所謂的藝術,不過是不同階級和意識形態之間的鬥爭。凡此種種,只好有機會慢慢再絮說。

 

注釋

[1]法國馬克思主義者拉法格(Paul Lafargue)就曾經回憶說,當時馬克思正打算在完成他的大作《資本論》後,就全力投入為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的一系列著作《人間喜劇》(La Comedie Humaine)寫一個文藝評論。(1978)盧卡奇曾讚頌過巴爾扎克。(Lukács,1965,頁16)

[2] 也可參看Kiralyfalvi的論述。(1975,頁58)列寧的原文觀點:「托爾斯泰的觀點和教義中的矛盾[……]展現了十九世紀後三分一部分俄羅斯生活的矛盾處境。」(Lenin,1967,頁30)

[3] 盧卡奇對辯證真理曾作詳盡解釋。(1954,頁39-40)

[4] 可參看Corredor,1997,頁78; 盧卡奇本人也曾說過自己反史達林的傾向,參考Lukács,1965,頁7-8。

 

參考書目

Cascardi, A. J. (1992). “Totality and the Novel.” New Literary History, 23(3), History, Politics, and Culture, 607-627.

Corredor, E. L. (1997). Lukács after Communism: Interviews with Contemporary Intellectuals. Durham, NC: Duke Univ. Press.

Engels, F. (1981). “Engels to Margaret Harkness.” In London. In Osers, E (ed.), The Marx-Engels Correspondence: The Personal Letters, 1844 – 1877; A Selection. London: Weidenfeld & Nicolson.

Hegel, G. W. (1977). The Science of Logic (A. V. Miller, Trans.). Oxford: OUP.

Kiralyfalvi, B. (1975). Aesthetics of György Lukács. New Jerse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

Lafargue, P. (1978). “Reminiscences of Marx.” In Marx and Engels through the eyes of their contemporaries. Moscow: Progress.

Lenin, V. I. (1973). “Leo Tolstoy as the Mirror of the Russian Revolution.” In Cymbala, R (ed.), Lenin Collected Works (Vol. 15, pp. 202-209). Moscow: Progress.

Lukács, G. (1923). “Reification and the Consciousness of the Proletariat.” In 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Studies in Marxist dialectics (R. Livingstone, Trans.). Cambridge, MA: MIT Press.

── (1954). “Art and Objective Truth.” In Writer and Critic and other Essays (A. D. Kahn, Trans.). London: Merlin.

── (1964). Studies in European Realism. New York: Grosset & Dunlap.

── (1965). “Preface.” In Writer and critic and other essays (A. D. Kahn, Trans.). London: Merlin.

── (1971). Lenin: A study on the Unity of His Thought (N. Jacobs, Trans.). Cambridge: MA: MIT Press.

── (1977). The Theory of the Novel (A. Bostock, Trans.). Cambridge: Mess.

Rockmore, T. (1988). “Lukács on Modern Philosophy.” In. Lukács Today: Essays in Marxist Philophy (T. Rockmore, Ed.). Dordrecht: D. Reidel Publishing Company.

Tichanov, G. (2010). The Master and the Slave: Lukács, Bakhtin, and the ideas of their time. Oxford: Clarendon Press.

Žižek, S. (2000). “Georg Lukács as the philosopher of Leninism.” In G. Lukács’s A Defence of History and Class Consciousness: Tailism and the Dialectic (G. Lukács, Ed.). London: Verso.

Zola, E. (1893). The Experimental Novel: And Other Essays (B. M. Sherman, Trans.). New York: The Cassell Publishing C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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