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新作者強與弱的夢境──《菩薩低眉》的畸零書寫

書評

香港新作者強與弱的夢境──《菩薩低眉》的畸零書寫

找郭艷媚的新書《菩薩低眉》花了我幾天時間,在開筆之前,我必須猛力批評一下新城市廣場的商務印書館,舖面小,算了,幾乎沒有新書,現代文學欄還是幾十年前的「現代」,夠哂摩登,算了;宗教哲學欄全部心靈雞湯,算了;心理學不出意外是《被討厭的勇氣》,百幾本真的非常討厭,非常有勇氣,從門口排到最入面都有,住沙田的人全部都是勇者王嗎?總之,一路跑了去誠品、三聯、商務也找不到,最後還是回到序言,馬上就在當眼處看見了。說得怨氣沖沖,其實因為我對這本書充滿好奇──作者我是不認識的,但替她寫序的卻是畢飛宇、陶然、夏曼.藍波安、吳鈞堯,假如對中港台文學界有認識,會知道這個寫序的陣容極其誇張。有晚凌晨我在Facebook上亂滑,忽然看到這本書,心想,香港怎麼忽然蹦出來一尊新的大神,這麼生猛?

然後發覺作者一直都在我的Facebook朋友欄裡,真是一額汗,還在做編輯時曾經找她簽過文件,於是我對她說:幾經辛苦終於買到《菩薩低眉》。她說,我在讀《包法利夫人》。我說:好久沒看到詩人以外的香港新作者了。她說:這本書收錄的是短篇小說,橫跨五年。我說我在台灣讀文學,混日子中。我覺得這類對話真的是搞文學的人才能對答如流,如果有一個學名,我會叫做眾聲喧嘩,無人理會大家。《菩薩低眉》算上後記的話,一共有十篇作品,既然是橫跨五年,而且還收錄了求學時期的作品(估量其中為數不少,不得不說是大膽之舉),書寫風格必然會有差異──也讓我期待一篇篇讀下去後,能讀出作者在書寫技法上的日趨成熟,假設她順時序排列的話。主題的挑選也有數個顯注面向:新移民、家族史或家庭關係或愛情(近身關係網絡)、夢與童話,以及畸零人,意思是:多餘的,殘廢的,在社會結構的邊緣,無用的人。

 

關於畸零,關於強者和救贖

寫序的作者們通過郭艷媚的小說看到不同面向的香港,畢飛宇指出小說裡的弱勢書寫、底層寫作都呈現出「真正的」香港;夏曼指出郭艷媚觀察香港各種邊緣人,並細緻地還原了他們的面貌。但我指出一點:底層,抑或畸零人的生存處境,除了社會保障及家庭結構(或極其稀有的愛情外),幾乎是被閉鎖在狹窄空間裡難以離開的,這不只是生理的難以移動,更是心理折磨。我們還可以記得「覺得自己是零」的阿源,菩薩會低眉予阿源嗎?彷彿大江健三郎《他人之足》寫山上的一座脊髓病醫院,病童永世被隔絕在上頭,周圍就像設了一重黏滑如鼻涕體液的厚膜,沒有離開的任何希望。當我把「畸零」這個概念擴大、翻轉、套用到整部《菩薩低眉》的香港敘事裡,人物們無論身處何方,面對的中港邊境、廣州、維多利亞港、沙灘望不見盡頭的地平線,不就如同鼻涕黏膜般封死了所有人物的出路?

但吳鈞堯的序言指出精辟的一點,他說郭艷媚的小說,要說的是「救贖」,「筆下人物都有坎坷,幾乎都是底層階級,她的關心不單指向藍領,而是懷抱希望的我們。」她用情節去救贖了角色們,換言之,並不是大江寫的「徒勞」,而是社會關懷式的家族史敘事──這種寫實主義的敘事彷彿是香港文學一個幽靈,一個主旋律,這種書寫策略通常將自己的家庭史攤出來,並輔以不同強度的情感與事件勾起讀者的興趣,勾引我進入他們的家庭觀察裡。在《菩薩低眉》裡我捕捉到了兩點郭艷媚寫家庭的特色,也是她的個人風格所在,其一是:每個短篇都必然有強弱關係對立;其二是:弱者的夢境敘事。通過這兩點的鋪排後,她救贖了角色們。

以同名小說為例,〈菩薩低眉〉寫一個下肢癱瘓的女子的成長史,強烈對比出她與家庭成員之間的強勢弱勢,家庭為了養她而吃了不少苦頭,然後她的生命裡出現了愛情──一個對畸零人存有憐愛(或畸戀獵奇)之心的男子阿蟲,阿蟲照顧她的日常起居,主導了她的生活,也在這個家庭結構裡佔了不輕的比重,然後一天他拋棄了她。在一直被強者導引的生活裡忽然獲得自由,她反思自身,並獲得了比以往更強的精神力量。

又比如說另一篇作品〈母牛〉,是說敘事者在單親家庭下,事事被強勢的母親宰制,母親信仰Krishna,印度教中的奎斯那,逼迫着敘事者執行宗教儀式,在各種各樣的強制執行與母親與一個宗教教士的曖昧下,敘事者終於忍受不住而離家出走。但離家出走過後,卻得知母親是為了父親而信教,讓敘事者最終獲得精神上的寬慰。符合了吳鈞堯的觀察:救贖的故事。

 

關於夢,關於香港文學的線索

在小說的敘事技法上,郭艷媚有不少可以更深入發展的空間,比如鋪排、場景、情感的交流與切換、如何營造高潮、語感的掌握等,都期待她在未來的作品裡發揮得更出色。不過在處女作《菩薩低眉》裡,能抓住的其中一個特色是她喜歡以夢境推動情節及作為通篇的隱喻,這是一個相對古典的小說策略,但由於小說裡佈滿陰暗、畸零、邪魅的氣氛,而她所佈置的夢具有希望與救贖的意味在,使陰暗的格調裡可以找出一道亮光。

此外,夢者多為家庭裡強弱結構中的弱者,或強者變弱後就以夢來救贖自身,這一點也是很有趣的表現,是作者對於人性的悲憫嗎?吳明益在《睡眠的航線》寫道:「夢在這裡,在那裡猶疑、徘徊不去,帶來新的記憶,新的想像,新的傷害與新的遺忘。」夢在小說裡是如幽靈般的存在,它提取故事的核心意象,以類近幻覺的狀態出現,提示我們讀者:在陰暗的現實之中,夢讓角色的生活變得更好。

總的來說,歸納一下對於《菩薩低眉》的意見,通過在Facebook上看到四位名作家的推薦,到像尋寶一樣找到這本書,讀完過後其實,先撇開《菩薩低眉》不談,要為香港二千年後的作家們拉出一條脈絡真的相對困難,二千年代的韓麗珠謝曉虹,一零年後的詩歌爆發期,與梁莉姿的小說,也與過往的香港文學難以緊密地畫出系譜網絡。《菩薩低眉》可以安放進香港文學史裡的哪個位置呢?郭艷媚寫家族、寫邊緣人,符合寫實主義家族史的脈絡;她寫畸零人、寫變態、寫情色,可以上溯到謝曉虹那邊的線索嗎?儘管作品依然需要改進,然而郭艷媚對於人性與邊緣的挖掘依然是一個良好的開始,假以時日希望她可以鑽得更深。數算一下,90後的作家都已差不多是出書的時候了,《菩薩低眉》接着梁莉姿後出現,也祝願香港的其他新作家們早日出版面世,讓商務不再只有被討厭的勇氣,至少都有點年輕活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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