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問卷調查將「可愛」具體化的可能性──四方田犬彥與《論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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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問卷調查將「可愛」具體化的可能性──四方田犬彥與《論可愛》

2019年12月4日,中國大陸年輕世代高度聚集的網絡社區「嗶哩嗶哩」公佈了年度視頻彈幕(即統計網站全年的彈幕量,用戶使用次數最多的即當選)。但令人詫異的是,這個一年內被使用了3296443 次的彈幕僅僅只有四個字母「AWSL」,是漢字「啊我死了」的拼音所寫。其較早的來源已不可考證,但被網絡大量集中使用是在2018年10月,當紅Vtuber(虛擬直播偶像)白上吹雪爆紅後流行開來。其用意是表達因為某個角色過分可愛,以至於對觀眾內心產生極强的震撼和影響力。

但在「AWSL」這個彈幕背後,更引人注目的是「可愛」這個原本存在於往古歷史中的詞語,又一次席捲着日本亞文化潮流,在中國年輕世代人群中不斷生根發芽。

 

「小」即「可愛」

這讓筆者想起日本電影史學家四方田犬彥曾寫過一本對「可愛」這一文化現象研究的著作──《論可愛》。在這書中,他開篇明示自己曾被充斥着「可愛」的環境所包圍,深受感觸,所以想要寫成文字和讀者探討。

我開始注意到「可愛」這個形容詞,是在《美少女戰士》形成熱潮之前稍早的時候,當時昭和天皇裕仁即將走完他八十七年的人生。我看到一個特展露頭角的女性隨筆作家在一家週刊的專欄中寫道「天皇,很可愛」,這讓人出乎意料,不論是主戰派,左翼分子,亦或者是民族主義者,從他們的口中都絕不會說出這種言語。

對於「可愛」的研究,四方田犬彥還是保持了他平日在學術工作中的啟蒙性和趣味性的習慣,使用的資料也多出自於本人第一手的採訪。他在明治學院大學和秋田大學作了關於「可愛」這一現象的調查問卷,抽取了250名年齡在十八到二十三歲的學生,本書中詳細地記載了這調查問卷的細節。

其中最為關鍵,也是作為本書出發點的問題就是「舉出幾個身邊『可愛』事物的例子」。

在調查中,女生的回答一般集中於「剛出生半年的小狗」、「我六歲的妹妹」「Vivienne Westwood的傘和錢包」、「蕾絲的紫色吊帶衫」、「輕鬆小熊布偶」這些話題之上。而男生的回答雖然不如女生那樣詳細,但也集中於「狗」、「動物」、「玩偶」、「打火機」、「妹妹」等答案。

通過對這些回答的分析,四方田犬彥認為它們都擁有一個顯著的特徵,即相比於每一個人來說,「可愛」都為「小」的存在。換言之,「可愛」雖然難以定義,但是從問卷調查來看,它確實和「小」緊密的連結起來。

於是他反問道:「既然大家認為『小』就是可愛,那麼,這種『小』的美學是日本文化中所獨有的嗎?」

 

日本的「小」

在探究這個問題時,四方田犬彥先通過西方和日本文化的差異入手,比較日本作家、歌人、宮廷女官清少納言所著的、對本土文化有深遠影響的《枕草子》和西方古代史上偉大的哲學家、思想家亞里斯多德所著的《詩學》,得出前者在文字中會用「孩子」、「葵花」、「葉子」等等這樣「小」的存在,來展現「可愛」這一現象。而後者認為,在這個世界中值得討論的只有「美」,並沒有關於「可愛」的概念,並且指出「極小的動物不可能很美麗」這樣一個觀點。

於是四方田犬彥推論出,在西方美學由古典主義向巴羅克或者浪漫主義演變的過程中,「可愛」從未佔據過中心位置。即使現在,偶爾有來自東方風格的工筆劃出現在西方美學的體系裡,基本上都是以小插曲被提及。在此基礎之上,他又以韓國比較文化學家李禦寧的《日本人的「縮小」意識》為參考,通過書中大量對於日本人偏好於「小」的例子,來詮釋「小」在日本文化裡的獨特性。

在日本,製作某種東西叫做「細工」。顧名思義,就是細緻縮小的工作。就這樣人們還是不滿意,所以又在「細工」的基礎上加了個「小」字,稱作「小細工」。這就好像只加一個「豆」或者「雛」這種接頭詞還不够,要重疊使用接頭詞,如小型畫冊的日語單詞寫作‘雛豆本’。

但是這裡存在一個問題,雖然四方田犬彥以問卷調查與文化比較的管道,將「可愛」與日本文化裡的「小」連接了起來。但是這種連接是脆弱、不穩定、與時代脫節和難以理解的。其中涉及到一個問題:人們不可能觀察到相對概念裡「小」的事物,就為他們渲染上可愛的光暈。換言之,人們肯定需要在某種情况下,才會為「小」來觸發「可愛」的機制。

對於這個問題四方田犬彥首先認可不是任何一種擁有「小」這種特徵的事物都會讓人們產生「可愛」的感覺。更進一步來說,若是以人、寵物、家畜舉例,雖然小孩、小狗、小馬這些生物的確惹人喜愛,被賦予「可愛」的標籤,但是吵鬧和調皮的熊孩子、隨意咬人和排泄的小狗、身上沾滿泥漿和散發腥臭味的小馬,必然很難獲得人們的青睞,來把它們與「可愛」關聯在一起。換言之,利用「小」來觸發「可愛」的機制裡,若不能保證其對人內心產生一種清潔、舒適與安定的狀態,那麼這種觸發就是失效的。

不過,單純這樣一個觀點,難以說明現在網絡上對於「人外娘」會誘發「可愛」感覺的現象。如在日本動畫《邪神與廚二病少女》裡,女主角「小邪神」這美少女,上半身金髮碧眼,下半身卻是眼鏡蛇軀體的生物。這種怪異的樣貌和人類有着極大差距,本來容易在觀眾內心造成「不安定」感,那為甚麼她會被賦予「可愛」的光暈呢?

筆者認為,四方田犬彥提及的「清潔」、「舒適」與「安定」這類詞彙,是作用在「小」這個事物所處的環境,不是其本身,是外在而非內在。換言之,無論是人還是物,只要是「純然的」(《林中路》,馬丁.海德格),那麼都有可能被賦予「可愛」的特性。區別僅僅在於,它們是否存在於為人們帶來負面影響的環境裡,如前文裡提及的正常環境裡的小馬和泥漿裡的小馬。

同時,四方田犬彥還做了延伸討論,並舉出一般人也可以觀察到的例子:大部分有傷的流浪小貓比家養肥貓會更讓人感受到「可愛」。原因在於這些流浪小貓身上有着需要保護的弱者氣息,容易滿足於人類想要顯示「權力」的欲望。在這種欲望下,我們自然而然就會給弱勢群體貼上「可憐」的標籤,進而表達出想要「愛護」的狀態。於是,透過「小而弱勢」構築的「憐愛」情緒,很容易為事物渲染上「可愛」的色調。

 

從「小」到「微縮性」

當然,《論可愛》對於「可愛」的探討並不止步於此。再分析上述學生們覺得「可愛」的物件後發現,體現出「小」這特徵的事物大都具有「微縮性」。如女生們認為小熊布偶很可愛,這種布偶其實是「微縮」現實世界裡的真熊後的產物。

於是,四方田犬彥分析美國比較文學家蘇珊.斯托爾特的觀點。斯托爾特認為,「所有的微縮模型都是對真實存在的龐然大物採用換喻手法製作而成的映射體(仿製品)」,四方田犬彥則提出「微縮」雖然是模仿本源物體,但是「微縮世界」與「本源世界」是完全割裂開的,嚴格來說維持着外部與內部的界限。只有以這種隔離為前提,才可以讓人們在「微縮世界」裡遨遊,產生出美好的幻視。而對這種幻視,人們在口語則利用「可愛」來表述和展現。

不過在他的調查中,日本國民偏愛「微縮」,將它們與「可愛」聯系在一起,這情況並不是一直存續,主要出現於上世紀八十到九十年代後。而幾個代表物分別是大頭貼、Hello Kitty與布偶。在字裡行間,他暗示利用「微縮」誘發「可愛」的觀點是和時代相關,但可惜的是,他並沒有詳細說明。

根據書中的內容,筆者認為可以通過日本社會學家宮台真司的想法加以論述。按照他的觀點,日本總體而言在1983年後進入「自我的時代」,人們利用資訊技術、資料庫等科技的發展,模仿「現實世界」的部分功能,從而構造「虛擬世界」。換言之,「虛擬世界」本身就是微縮「現實世界」而成的,過程構築了「虛擬」(微縮世界)和「現實」(本源世界)這兩個既有界限區分又互相滲透的狀態。不過,在這兩個世界裡,人們可以實現自我的穩態,即「選擇現實與虛構裡的哪一個都是可以的,問題只取決於自我安定的性價比」,所以大量於「虛擬世界」(微縮世界)中遨遊、享受這個世界帶來快感的人們,就很容易將自己所處的環境投射到具體的物象上(即現實中的「微縮物」),形成一種愛屋及烏的狀態。

而日本小說家、文化研究學者東浩紀則多次將這種情況稱為「島宇宙」,即在後現代化社會中,人們能依賴於網絡社會形成,不用走向社會也可以自給自足。他們將對現實社會中的各種需求,微縮到自我存在的領域,並且沉溺其中,享受誘發身體逃避真實世界的快感。這確實符合八十年代後日本國民開始愈發喜歡「微縮」物,並將它們奉為「可愛」的時代特徵。

 

「可愛」中的階級維度

不過,四方田犬彥在論及「微縮」與「可愛」的關係時,還提到一個略帶「階級性」的解讀。他以歐洲風靡一時的玩具屋為例,玩具屋微縮絢爛豪華住所而製的模型。這本是供上流階級娛樂的玩具,但下層階級也對它們流露出類似「可愛」的情感,對它們極為偏愛和嚮往。那麼,在這一現象背後,這種模型對於下層階級來說,為他們展示了讓人羡慕的生活,誘發了他們的「憧憬感」。

當代西方久負盛名的文化理論家約翰.費斯克在《理解大眾文化》中提到,社會中數量巨大的下層階級產生的「大眾文化」本身就有怪誕、冒犯、骯髒和暴力的一面。但是,他們並不完全適應於這種文化,也會時不時進入中產階級的文化氛圍中,通過身體力行,渴望感受到與自我相比更上層的文化。

下層階級期望在文化中向上流動本是常態,但是需要契機來回應這種訴求。在傳統中,歌劇廳、體育館等都可以成為契機。它們本身是供上層階級享樂的,滿足精神上的審美而非物質上的實用;但是後來社會經濟與產業發展,使愈來愈多下層階級也有能力時不時進出這類場所,完成這種流動訴求。這一現實與上述提及的微縮模型例子本質有異曲同工之處。

那麼其它被人們渲染上「可愛」的事物是否也擁有同樣的特徵,用於滿足訴求呢?四方田犬彥分析他調查中的「布偶」、「Vivienne Westwood的傘和錢包」、「蕾絲的紫色吊帶衫」等事物,看出它們確實都有精緻小巧、滿足審美、裝潢而非實用的特點。這些特點卻是與「大眾文化」相抵觸的。

進一步來說,現在大陸網絡上盛行穿洋裙和cosplay,視貓耳、兔女郎裝扮的女孩子可愛,說穿了,這類文化的起源其實也並不是「大眾」的,而多來自上流階級。我們或可從另一角度來看這問題,人們認為事物「可愛」,或許象徵着「可愛」還兼具一種下層階級向上層文化投射的「憧憬」感。

當然不得不承認,我們對這方面的瞭解還是知之甚少。無論是「可愛」還是後來衍生出來的「萌」,多被人們不加思考地隨意使用。正如《論可愛》整部書的撰寫思路,我們現在確實很難直截了當的告訴大家「可愛是甚麼?」、「你為甚麼會覺得這個東西可愛?」。但是通過調查、比較和解讀某些物象,確實也可以掀起這個話題的冰山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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