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PLE》第十五期「怪物與它們的產地」】「我不拯救世界,我只殺哥布林」──《哥布林殺手》的哥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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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PLE》第十五期「怪物與它們的產地」】「我不拯救世界,我只殺哥布林」──《哥布林殺手》的哥布林

一提起「哥布林」,不難想像到它的形象:一種弱小、醜陋、集體行動、邪惡、狡猾,小孩身高的類人型綠皮怪物。這種虛構生物的形象之所以為我們熟悉,實在不得不談奇幻文學的創作過程。

奇幻文學經常會重複使用神話元素,劍士與魔法師、龍與哥布林的形象被大量複製,形成了一堆形象上「舊瓶新酒」的作品。事實上,這並非甚麼新鮮事,現代的奇幻文學早有不斷挪用的傳統。《魔戒》作者托爾金就於〈論仙境故事〉(On Fairy-Stories)一文指出,奇幻作品包含重述(recovery)的元素。所謂「重述」,指奇幻文學需要從過往的神話汲取養分,重新回收,利用這些元素來發展新的故事,重新詮釋其中的意義。重述大大縮短了讀者進入作品中「第二世界」的時間,卻埋藏了成為陳腔濫調的憂慮。故一個好作品,就需要表現出重新詮釋的神話其價值所在之處。

那麼《哥布林殺手》有沒有好好地詮釋神話?在此之前,我們要先追溯哥布林的傳統。

哥布林源於歐陸民間故事。早在十一世紀的法國諾曼底,就有哥布林的傳說。誕生至今,哥布林的形象沒有太大改變。其名字來自希臘語κόβαλος(kobalos),本身就有「流氓」、「惡棍」的意思。去到1862年,英國文學家羅塞蒂(Christina Rossetti)所著的長詩《哥布林市集》(Goblin Market)中,哥布林就化身成世俗貪婪的形象,專門誘騙少女。到了1872年,蘇格蘭小說家麥克唐納(George MacDonald)的奇幻小說《公主與哥布林》(The Princess and the Goblin)中,哥布林又被描述為生活於地下的邪惡生物。這種形象大大地影響了托爾金如何創作《魔戒》中的哥布林成為一個矮小、醜陋、兇殘的種族,繼而影響了角色扮演遊戲《龍與地下城》,以至日本眾多以奇幻為題的大型多人線上角色扮演遊戲以及作品。哥布林往後為人所熟悉的形象,就這樣被大量複製起來。

進入了遊戲的機制內,哥布林因弱小而成了玩家初期討伐的對象。《哥布林殺手》作者蝸牛くも重述了這種形象,同樣將哥布林視為「弱小而邪惡」的怪物。但他打破其中的陳腔濫調,為哥布林這種怪物加入新的元素,令它們足以致命。於是乎,讀者閱讀《哥布林殺手》第一卷第一節,就會看到以下的一幕:一群初出茅廬的冒險者被哥布林打敗,劍士因為使用了華麗但不適合在洞穴內揮動的長劍,被數隻哥布林圍殺肢解;女魔法師或是才高氣傲,因而遭到偷襲中毒身亡;女拳士因不敵而被擄及侵犯。來到這裡,讀者驚覺《哥布林殺手》打破了過往的神話形象,嘗試突破了自十九世紀以來奇幻文學反動「寫實主義」而成的浪漫主義姿態,即是英雄不敗傳說的傳統,塑造出殘酷而真實的奇幻世界。

《哥布林殺手》同時借鑒了《龍與地下城》的設定,把故事設在一個有「神在擲骰子」的世界中。諸神通過擲出骰子上的數字,決定受命運引導的冒險者的宿命。小說的第一卷中,只接受討伐哥布林的獨行冒險者「哥布林殺手」,遇上了差點死於哥布林手上的新人冒險者「女神官」,以及其他的夥伴,共同討伐哥布林。在故事裡,哥布林醜陋、殘忍、狡猾、弱小,智力只有小孩的程度,卻是繁殖力強大的怪物。牠們以部落的形態生存在洞穴之中,會使用毒及簡單的武器。因為部落中沒有雌性,以及不事生產、嗜殺,哥布林會侵略人類的村莊,劫掠物資以及擄掠女性,維持部落的延續,加上可以大量繁殖,結果變成對邊境村落居住的人類極大的威脅。但因為沒有衝擊人類社會的整體秩序,原理上也容易解決,加上解決的委託只會由貧下的農民用微薄的收入提供,結果因報酬太低,不被公會中的高等級冒險者所重視,只依賴新人冒險者消滅,造成大量新人夭折的局面。

在這個故事世界之下,貫徹「我不拯救世界,我只殺哥布林」的信念,以只會討伐尤如雞肋的哥布林而晉昇成「銀階級」的「哥布林殺手」,顯得特立獨行。所謂「銀階級」,是位於冒險者由上數下來的第三級,屬於工會中精英階層。除了選擇其他冒險者不願完成的任務外,我們也可以在故事中對獵殺哥布林的詳述之中,看見「哥布林殺手」有別於其他冒險者之處。例如,他會使用針對洞穴狹窄環境而設的武器及防具,穿上刻意弄體以掩蓋氣味的革鎧及鐵盔;精確計算並攻擊哥布林的要害,務求保存體力;對沒有人類活口的洞穴使用火攻、水攻;不會留下任何幼崽,指出也許會有善良的哥布林,但「只有不會出現在人前的哥布林,才是好哥布林。」他的一切準備及行動,皆是為了剷除所有的哥布林。

有「荷里活編劇教父」之稱的作家羅拔.麥基(Robert McKee)在著作《故事的解剖》指出,「主角本身與其故事在理性上的吸引力以及感性上的震撼力取決於反對勢力的塑造」。當我們要理解《哥布林殺手》到底說甚麼故事,就需要瞭解其中反對甚麼勢力。在這裡,反對勢力並不完全等同敵人,而是任何對抗主角達至目標的意志以及力量。麥基把這種力量分為三種:矛盾,即是直接對立的價值;相反,即是既負面又非完全對立的價值;以及,負面之負面,即是一種表面上和正面相似,卻是更糟糕的價值。

小說中的哥布林不斷姦淫擄掠,是主角需要打敗的矛盾力量,我們可以把它概括成「破壞」。但有別於傳統史詩中足以毀滅世界的「破壞」,這種「破壞」既「微細」又「日常」。在第五章〈意料之外的訪客〉中,「哥布林殺手」指出「但在世界毀滅前,哥布林會先滅了村子。」從第六章〈旅伴〉可見,人類的神話對哥布林的來源有兩個版本:每隻哥布林都是因為某個人失敗而出現;以及牠們來自荒涼的月亮,所以才會如此想破壞以及掠奪一切。所以這個和「守護」矛盾的,由哥布林象徵的「破壞」的來源,就是對他人的「嫉妒」。與這份矛盾的力量相反,「哥布林殺手」所持有的,則是「守護」的正面力量。他通過不斷殺死哥布林,保護兒時玩伴的「牧牛妹」以及其他邊境村莊的人類。在這個層面上,我們看見了一個關於善惡二元對立的單純故事。

但故事的深度並未於此止步,我們發現和「守護」相反的,是「幼稚」和「冷漠」。小說裡,欠缺經驗的新手依賴神明,而制度上對哥布林的放縱形成的「冷漠」,令主角孤立無助,「守護」變得更加困難。為了應對,他才需要利用執着及萬全的準備面對難關,「絕不讓諸神有機會擲骰子。」 對於「哥布林殺手」而言,他明白邪惡沒有等差,而有時人更有自己的使命,而他的使命就是全力去解決這種被忽視的邪惡。

談及去負面的負面,我們可以看見,主角「守護」的過程中自我封閉而成的「孤獨」。為了接一些其他冒險者不願意接的任務,他一直獨來獨往,但通過一次又一次的冒險,他的專業精神以及高尚情愫得到了制度,即是冒險者工會,以及其他冒險者的信任和支持。他讓原本的相反力量成為了盟友,最終與他們一同戰勝了他一人之力根本無法解決的哥布林王,重新守護了村莊。《哥布林殺手》第一卷的最尾,「哥布林殺手」在眾人前脫下了一直不願脫下的鐵盔,象徵他在孤獨和守護之間找到了一個新的平衡。在這裡,小說終於成為了史詩:無名的英雄通過伙伴的協助以及專業的精神,戰勝了具破壞一切的嫉妒之心、卻被大眾忽視的怪物,守護了重要的人,救贖自己,成為一個「新的英雄」。

誠如存在主義心理學家羅洛.梅(Rollo May)中在《哭喊神話》中指「我們渴求英雄作為我們人格的典範、行動的標準,以及血肉相連的倫理。」「哥布林殺手」通過行動告訴讀者如何應付微細而實在的邪惡。這種邪惡在現實世界的對應,可以是學校中的霸凌、也可以是極權國家的監控。小說通過各個細節,暗示這場史詩是讀者可以實踐的。例如小說中的所有角色也沒有姓名,只以職業代稱,據作者蝸牛くも所言,這種命名方法的靈感來自於他一直以來遊玩的桌上角色扮演遊戲,即是由玩家扮演魔法師、戰士等角色進行冒險的互動遊戲;又例如《哥布林殺手》最初是通過AA(ascii art)圖文討論串,一種用字符作畫來講述故事的形式,在論壇上由作者與讀者的互動之中產生。所以《哥布林殺手》故事中的英雄,其創作的方式和靈感,正是通過現實世界的人互動以及扮演的方式誕生。

正如電影《V煞》(2005)中以戴上面具遮蓋原本的面目與身份的行為,象徵了群體的意識。「哥布林殺手」由始至終都沒有向讀者展露自己的相貌,即使最後脫下頭盔,插畫同樣背向讀者。他的無名以及無面,反而代表了所有的名字以及面孔。在這個重新詮譯的神話裡,這種特質象徵了一種期望:任何人都可以是自己「哥布林殺手」,可以殺死自己的「哥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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