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老字號──讀《食字餐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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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老字號──讀《食字餐桌》

* 此為第46屆青年文學獎文學評論組優異獎得獎作品,獲青年文學獎協會授權刊登

還記得小學課本教我如何向旅客介紹香港美食,點心奶茶魚蛋,幾乎從普通話橫跨到英文,直到離開中學,課本上的食物依舊沒有新意。

在香港想吃東西不難,尖沙咀有韓國菜,九龍塘有小泰國,北角的福建菜和上海菜還帶着思鄉的味道。與朋友聚會的晚上,日料和韓燒幾乎是最普遍的選擇。哪怕沒有日本和韓國,美國義大利和泰國甚至來自北方的佳麗都爭相出現在飯桌上。多元化的食物老實說畢竟不是在當地,談不上地道,但多方能體現國際,故此自助餐和放題總是香港人的心頭好。打開美食軟件,會點粵菜的應該也是約了家人吧,但酒樓吃着吃着也就剩下了幾間。

香港有甚麼?翻翻《食字餐桌》,三十四篇散文捲起各式各樣的餐點及文本,侶倫的果醬蛋糕捲;金庸筆下的黃蓉飯;《胭脂扣》裡滲着血的湯圓;村上筆下的義大利麵以及〈對倒〉中的豆腐煮魚,閱讀延伸到生活,而生活來源於經歷,經歷是過去的事,過去或許只能問問歷史了。歷史告訴我們,香港並沒有食物。

 

雲吞的身世

葉梓誦寫道:「鄒芷茵似乎從不會高舉『正宗』的價值」那是因為沒有正宗。港式食物的原貌追溯歷史往往是因為移民然後植根的變異物種。就好像奶茶,為何加上港式?因為需要上追英國飲食歷史,標榜它的不正宗。而叉燒,就如鄒芷茵所說身世是模糊些,但「暫知二戰前在廣東已很普遍」那也算不上香港土著了。滄海桑田,有誰會得閒無事去翻看族譜?將一切從外鄉帶來的食物套上香港的稱號,那它便能代表香港站在旅發局的宣傳海報中揚帆出海。

維多利亞港和旅發局的海報上長期飄着一艘紅色帆船,旁邊則是一艘天星小輪。帆船帶着傳奇和中國色彩,據說張保仔是清朝時的海盜,而天星小輪是殖民地政府留下的痕跡,香港的歷史從來不屬於一個國家,從前有清朝、英國,甚至大頭綠衣的印度兵,越南難民營和調景嶺的前朝老兵,直到今日最好的標籤是國際,用一塊山多平地少的地皮捲起香港人還有世界。多少人因為不同的原因帶着家鄉的口味來到異鄉,後來這座島成了他們在遠方的鄉愁。一顆皺皮的雲吞,夾下的是浮浮沉沉的變化,是人、事和時間的變遷。香港的味道過於複雜,或許一杯鴛鴦最能代表,如人飲水各中滋味冷暖自知。

鄒芷茵是一位香港文學研究者,對於香港文學順手拈來,故此《食字餐桌》中的食物和文學從眼皮下緩緩流過,卻如一碗老火湯清潤亦內涵豐富。在酒樓喝湯,湯和湯渣總是分開上的,一碗老火湯蔬菜藥材肉類海味多管齊下,再用火和水讓一切融合。一碗湯味道的豐富取決於時間也取決於材料。海水、人、島嶼的沃土,用上百年的時間來灌溉,孕育出今日的港式味道。

如果說水是湯不變的組成部分,沃土是火候,那麼人則是材料,如何搭配就該好好考究。從書中窺探過去,或許對於不同時期的人來說,香港有着不同的意義,於金庸那一代人來說香港是異鄉,從海寧到香港是貴族的落魄。或者是暫時的落腳點,倒帶五十年劉以鬯會想到自己魂歸香港嗎?對於鄒芷茵來說,香港是生活,就好像除夕夜的手作湯圓,一年又一年,一顆又一顆浮浮沉沉的是步伐一致的時間和小有變化的生活。帶着不同的食物從不同的地方與時間來到現在的生活,食物吃出的是當下。

就好像愁是一種心情,鄭敬明在異鄉吃的雲吞應該不似香港任何一顆雲吞,但卻只能代表香港,雲吞中爆出的是小島的鄉愁,而廣州的味道沒有吃過又怎知道?心情有保鮮期,在文學中混合食物的香氣,香或臭都取決於舌尖的觸感。

「雲吞麵和香港一樣,始終有它不得不擁有的各種陌生名字。鄉愁也只能用擦身而過的年華,來包裹這座小島不見其形、未能撫平的身世。」身世是被動的,但味道能夠自主,當下的心情或許就是日後對食物的印象。《食字餐桌》從雲吞開始,講述一座小島的回憶,或許是將香港視為鄉,才從這裡出發吧。

味道從哪裡開始呢?生於斯,便從這裡開始吃。雲吞、叉燒、魚湯、茄汁蝦、紅豆沙也該是獨有的滋味。

 

一顆雞蛋的變化

家庭主婦不似偶爾入廚的女友,調味料如何放總不會又拿稱又拿量勺,特別是老一輩食鹽多過年輕人食米,今日的菜總和昨日的菜多少有些分別。《天水圍的日與夜》中阿貴一定煮不出昨日那個份量的鹽。而雞蛋料理幾乎是大多數人家的回憶。不管加入甚麼材料和調味料,蛋幾乎都能很好的把它們包裹成一道可以上桌的菜。鹹的可以用來當晚餐配飯,甜的可以用來當早餐配牛奶,明天只要把青豆換成叉燒又是一道新的料理,每日多多少少都帶着一些不同。

《食字餐桌》一道隔夜的菠蘿蛋最吸引我。試着改變作者的做法,將菠蘿包先切成兩份,帶着酥皮的部分入烤箱焗烤酥脆,麵包的部分就稍微用牛奶和蛋液泡一泡,然後再下鍋用牛油煎,之後用蛋皮捲起,外面香嫩的蛋皮夾上一半酥脆和一半軟嫩的內餡,硬是把菠蘿包吃出了高幾倍的價錢。但也只做過一次,早上多睡幾分鐘比較實在。還是作者的食譜比較貼地。

翻開目錄,發現麵包豆腐和魚總是輪着出現,《食字餐桌》的點心似乎最常吃包。西西筆下的陳老太太吃着果醬、牛油與麵包,想着如何為來自內地的阿明奉上最好的營養,這個時候麵包承載着健康、品味與文明,隔開了內地的落後與香港的西化。有否想過吃慣了中式早餐、過慣了苦日子的阿明面對麵包能吃得習慣?或許她更想要一根油炸鬼配上一碗稀飯,蹲在路旁大口大口的吃,爽快!陳老太太餐桌似乎太多計算,營養的比例進食的先後次序食物按着早中晚定下時間表,如此精明的飲食卻逃不過身體的虛弱與定期的覆診。食物或許不應承載太多,配合着心情貼合生活便已足夠,太重了壓在胃上也是負擔。

不同的年代和人對於食物有不同的要求。就好像在戰亂的年代物資匱乏,吃甚麼並非自己說得算。張愛玲筆下的酒釀餅,白流蘇煮的那碗清蒸蠔湯,《金閣寺》裡的戰敗早餐,當食材的匱乏碰上生存的需求,往往就會出現新的食物,這是一種在匱乏中刺激出的智慧。而食物因某個時期而被發明出來,也因此和歷史以及某種經歷扯上了關係,有了些緣由。

用文字包裹住食物的氣息,將生活的一點一滴吞入胃裡封存在腦袋瓜中。當一打開發現過期的日常就好像一本食譜,總蘊含着生活的智慧。沒有個性的豆腐、雞蛋、牛奶、麵粉和大米,酸甜苦辣哪怕平淡也是生活的味道。

打開《食字餐桌》麵包豆腐和魚,不管是點心還是主菜,全憑作者烹調,但也還看到了些許熟悉。餐桌上的食物就是最日常的滋味,點點滴滴的記載某年某月某日某時所發生的種種,食物的歷史不過如此,但總煮不出昨天的滋味。

 

文字該下鍋了

「燒開水,取車仔、Lipton各一枚,或用散茶加點普洱,泡成三分之二杯濃茶,與三分之一杯花奶,一同倒入已放入兩茶匙糖的厚身杯內。」這是作者的奶茶配方,紅茶炒得比較熟,帶着烘烤過的香氣,綠茶則帶着清香,奶茶中夾上一些綠茶比較解膩,我喜歡在錫蘭中加上一些鐵觀音或者玄米茶,雖然不正宗,但卻合我的口味。梁秉鈞〈鴛鴦〉裡的配方複雜許多,用上五種茶葉和絲襪還有溫柔,讀着讀着就走到了茶餐廳門口了「老細,一杯奶茶行街!」時間也是錢,有些味道還是去買吧。

不過有些味道是買不回來了。就好像今天無法找到侶倫吃過的那間白俄咖啡廳,就算想問問劉以鬯先生〈對倒〉中的豆腐煮魚,是炆還是蒸?也沒有答案了。或許該趁現在去問問黃碧雲《烈佬傳》中的茄汁蝦該如何煮才對。

作者就像拿着筆的廚師,憑着回憶中記得的味道,寫下屬於書的菜餚。好像金庸筆下黃蓉的拿手好菜:玉笛誰家聽落梅、好逑湯等哪怕書中寫得多麼吸引,讀者也只有眼巴巴幹看的份,金庸先生又不像蔡瀾有寫食譜玉笛誰家聽落梅、好逑湯也只能自行理解味道。好的作者似乎總能讓書除了墨水的味道還能多上其他的風味。就像〈村上春樹的義大利麵〉村上在義大利麵中吃出來孤單,而作者在義大利麵中想起了中學時期的家政課。〈詩人的紅豆沙〉裡提到了舒巷城〈昨夜的夢〉那是帶着相思甜甜的紅豆沙,卻讓作者想起了鍾國強母親的味道。紅豆沙在年尾總能喝到不少,配上百合與蓮子紅紅火火好意頭也吃盡了,一包炸彈總是用一碗紅湯說聲再見。

作者把食物吃入胃中,再用文字將食物帶給其他人,對於食物的理解又能多了不少。比起香氣在空中飄揚的距離,文字能更長遠的將食物帶給未來的人。把食物用不同的方式烹調,總會呈現不同的形態,放入不同的口中,舌尖又總能傳遞不同的感受。至於眼睛,看着想起了甚麼,勾出了甚麼,又怎能人人一樣。作家捧出一道道的菜餚,放入讀者的眼中,二次消化,食物的滋味就又是不同了。一把紅豆怎會只有相思?還有幸福的百年呢!將構思燉煮成一鍋,排版、校對,至於如何讀,任君品茗。

舌頭有它的記憶,而文字則記錄不同空間下的味覺。我們無法想像鄒芷茵手中的湯圓與如花手中的湯圓有何分別。哪怕是同一家店不同的廚子、客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出自一地,但時間和人總在走總在變,怎麼抓也只能摸到文字,卻觸不到過去。

食材經歷時刻以及地域,在鍋中細煮慢燉塑造成不同的菜餚,這些食物代表甚麼,或許是時空,或許是事情,但不變的是它們都會成為過去。而文字則是它們遺留下來的滋味,就當它是一些標本吧。《食字餐桌》或許就是帶着味道的歷史吧,出入文學然後悄悄捲起城市的過去,幻化成一本生活的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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