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善專輯客席編輯／Faker
「生仔要考牌」──這是香港用來斥責家長不懂得照顧子女的流行語，揶揄政府需要設立育兒的執照考試和培訓，背後隱含的前設是「生仔」的人要自己「湊仔」。可是，如果存在「生仔」後不用「湊仔」，而又真的需要「考牌」的社會，那將會是個怎樣的世界呢？這正是推理作家文善的新作《輝夜姬計畫》所描繪的「另一個宇宙」（alternative universe）。
《輝夜姬計畫》的世界通過了「國養法」，國家會向滿十六歲的男女頒發「准生證」，讓他們自然受孕，並設立「國養部」，照顧十八歲以下的所有兒童，替他們規劃未來的人生。孩子是國家的財產，由國營機構全盤管理而非雙親的職責。「父母子女」的倫理從此消失，社會只剩下朋友、師徒、愛人等等非血緣的人際關係。不論男女都再也沒有家庭包袱，可以全力追求事業和夢想。
文善在後記中提到，職場女性一直承受着成家立室和生育兒女的壓力。這些生活觀察激發了她對「另一個宇宙」的想像。即是說，《輝夜姬計畫》的世界觀是針對着現實存在的問題而構想出來的「相反社會」。有趣的是，即使問題看似解決，這社會也並非完美的烏托邦。由於人們不再對親生骨肉產生感情，「國養法」的設立反倒削弱了人們對生育的意欲，出生率持續下跌。對此，政府僱用公關公司推行「輝夜姬計畫」，作為鼓勵生育的宣傳手段。看到這裡，相信不少上了年紀的香港人耳際都會響起七十年代家計會的廣告片那首「兩個就夠晒數」的旋律，非常有熟悉感，只是兩者的目的剛好相反。
以一個有如現實「鏡像」的「逆向世界」為故事舞台，已令《輝夜姬計畫》帶有強烈的科幻奇幻小說色彩。[1] 但除此之外，文善還加入了另一個科幻元素：穿越。主人翁瑪麗安原本生活在我們所熟知的世界。她的生意夥伴莉娜和其他同事生孩子之後性情大變，對事業的熱情不復存在，連發展機會都可以輕易放棄。每當她對當事人提出質疑，卻總會換來「妳不明白」的冷漠答覆，這令她心煩意亂。後來瑪麗安因車禍陷入昏迷，醒來時發現自己來到了平行宇宙。原本的朋友和同事都存在於這世界，但因為有「國養法」，體制、社會觀念和經歷截然不同，所以他們的性格以及與瑪麗安的關係也不太一樣。瑪麗安的存在，就等同將我們世界的視角置於故事中，以「異鄉人」的態度進行敘述，藉以對兩個世界進行全面的比較和反思，大大提高了議題的探討強度。
日本推理小說主要分為本格和社會兩大流派。前者奉行歐美偵探小說黃金時代的規範，以古典解謎為主；後者以松本清張為鼻祖，在犯罪事件的偵查過程中帶出各種社會議題。《輝夜姬計畫》當然包含社會議題，除了家庭與事業的矛盾，少子化也是令每個發達國家想破頭的燙手山芋。可是它始終是在描寫異世界，其手法與寫實的社會派有別，傾向思想實驗。但與此同時，故事的視點（瑪麗安）卻是個來自我們世界的「寫實視角」。寫實（瑪麗安視角）與超現實（「國養法」世界）既分裂又混雜在一起，締造了奇妙的閱讀體驗。
當然，《輝夜姬計畫》骨子裡仍是一部本格推理小說，社會議題並非最重要的部分，謎團才是。穿越過來的瑪麗安彷彿是名失憶症患者，對前陣子發生過什麼事，甚至之前的自己到底做過什麼都一無所知，而她偏偏又是「輝夜姬計畫」的負責人。這時計畫正要展開第一階段，以實境秀拍攝夫婦跟小孩的溫馨畫面提高國民的產子動力。沒想到拍攝開始前一刻，就發生了其中一名小孩「亞歷」遭到綁架的事件，似乎有人想暗中破壞計畫。瑪麗安別無選擇，只得在這異世界裡充當偵探解決事件。而結尾揭露的謎底，更是只有運用前部半分早已埋下的特殊設定才能夠成立，完全公平。然而它仍有不足之處，例如真相跟書名的扣連不夠緊密，故事篇幅也太短。要更具體地說，我認為最後的場景可以寫長一點，對白再多一點，從而突顯兩名角色間的衝突，豐富兇手whydunit的輪廓。
《輝夜姬計畫》對異世界穿越的切入方式很特別，但它同時也非常「文善」。它跟《逆向誘拐》一樣以綁架案為謎團主軸；跟《店長，我有戀愛煩惱》一樣帶有超現實元素；也跟《你想殺死老闆嗎？（我們做了！）》一樣，主角是從事跟「形象工程」相關工作的專業人士。推理小說是歷史意識極強的文類，每部新作都會參考從前的作品，並嘗試有所超越。
註：「異人」在日語中解作「外國人」、「外來者」或「共同體外面的人」等等。為呼應書名來自日本傳說《竹取物語》的「輝夜姬」，本文標題特意採用。文善為加拿大人，以中文書寫北美的推理故事，在台灣出版，這次還引用日本傳說的人物。可見「文化混合」是其特色。
注釋
[1] 科幻小說史中其中一部最著名的「架空歷史小說」為菲利普．K．狄克的《高堡奇人》（The Man in the High Castle），獲得了雨果獎，並已改編成電視劇。它講述一個軸心國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獲得勝利、美國向第三帝國和大日本帝國投降的世界。這世界裡有一部流行小說《沉重的螞蚱》（The Grasshopper Lies Heavy），講述的卻是軸心國戰敗，也就是接近我們史實的故事。這種把兩個平行世界「相對化」並互相對照的敘事方式跟《輝夜姬計畫》十分類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