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2019】朵卡萩的小說(上):時間─神話的心靈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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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貝爾文學獎2019】朵卡萩的小說(上):時間─神話的心靈敘事

2018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終於在2019年頒發,得獎者為波蘭作家奧爾嘉.朵卡萩(Olga Tokarczuk)。

朵卡萩早在九十年代於波蘭本土建立了相當的名氣,她的《太古和其他時間》(Primeval and Other Times)一出版,便在波蘭成了暢銷書。由2007年出版長篇小說《航班》(Flights,2017被譯成英文),到2018因它獲得曼布克國際獎(Man Booker International Prize),朵卡萩的名氣便穩步上揚,漸而提升到國際的層次。

近年的諾貝爾文學,似乎有一個不言明的頒獎傾向:避免頒贈給知名度過高的作家。一些讀者每年都在猜想,村上春樹能否終於得獎,於此規律看來,他的得獎日似乎是遙遙無期。

朵卡萩的知名度雖不及村上,但也絕不陌生──她的名字不只出現在文藝圈或書店中,還在女性雜誌上。有評論認為,朵卡萩的作品打破了流行藝術與精緻藝術(high art)的區分,是後現代文學的一大特質,[1] 那獲獎可能也不讓人感到意外。不過,村上的作品也理應達到了這種打破界限的果效,他為何就遲遲不能獲獎?這或會讓一些人疑惑,也許只是因為他不像朵卡萩,有女權主義者的光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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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謂流行,大概是語境的問題。在西方社會,作家把純寫作以外的私人生活推展到大眾的層面,已經見怪不怪;但在上世紀的波蘭,這種風氣不但並不盛行,甚至說,對一些傳統文化人而言,這甚為嗤之以鼻。到了二十一世紀,朵卡萩女性的身份當然成為了一道擋箭牌──畢竟,在男性為主導的社會裡,哪怕是過度的曝光,也能作為推廣女權意識的手段。在女性雜誌上大談自己的寫作,就是要告訴讀者,智慧也是女性的一種特質。

事實上,近年來聽最多的反而是女性主義者談朵卡萩,在不知不覺間,她好像就是中歐一帶女作家的代表人物。當她得了諾貝爾文學,《衛報》的專訪馬上以〈奧爾嘉.朵卡萩:諾貝爾所需要的結辮女權主義得獎者〉為標題,彷彿重點就在於女權主義。[2]

瑞典學院頒獎朵卡萩,原因當然不在於其女權主義者的身分:瑞典學院明言,朵卡萩「以百科全書般熱情的敘事想像,表現出跨越邊界作為一種活着的方式」以獲獎,而這並非不經細心思巧的誇誇其談:細讀過朵卡萩的著作,就會知道,瑞典學院所讚頌的正是朵卡萩大眾的見向;畢竟,她夠膽在著作大談維基百科,而與其說她真的只為無聊而談維基百科,倒不如說她是借維基百科絮說大眾心靈,甚至是以其延伸的人類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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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多前, 朵卡萩獲曼布克國際獎,《衛報》的同一位記者也為她做過專訪。那時,朵卡萩講過一段富有深意的話;這段說話不但對詮釋她的作品非常重要,也解釋了她獲諾貝爾文學的原因:

首先,我們並不如你們般信賴現實。在閱讀英語小說時,我總傾慕於那種可以盡情書寫,而不需懼怕內在心理之細膩的能耐。通過如此形式,你們便可以非常線性的方式建構故事。但我們沒有這種耐心。正因為我們的故事並不是線性,我們便時時刻刻都自我質疑。另一個不同之處是,你們紮根於精神分析,而我們仍以神話、宗教的方式思考。[3]

在成為作家前,朵卡萩讀的是心理學,求學時期,她曾在問題青少年的庇護所當義工,於畢業後又當過心理治療師,有過以心理學的角度接觸各種心靈的經驗。重要的是,她曾說自己的寫作受心理學、精神分析大師榮格(Carl Jung)的影響;而榮格的精神分析理論,正以神話、宗教等古人的精神面貌作為最重要的依據。

當朵卡萩說:「〔西方人〕紮根於精神分析,而〔波蘭文〕仍以神話、宗教的方式思考。」她腦裡想的,自然一方面是榮格,但同時又不只是榮格──榮格層以深入地研究神話,期望以精神分析的角度,從中找到人類心靈和意識的本質;而朵卡萩似乎是大膽地認為,波蘭人的心靈,以至她本人的心靈,本身就是神話與宗教的一部分。有趣至極:神話與宗教本身就像維基百科,是經大眾彙編,傳遞至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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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神話與宗教作為心靈的依據,是怎麼一回事呢?這或許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朵卡萩在華沙大學讀心理學,在當時,榮格的心理學理論或許連流行都稱不上。在《航班》,她曾否定過行為主義(behaviorism)的心理學觀,由行為主義走向精神分析,大概是那時開始的;其後,她漸漸以故事的敘事形式,使神話的心理學觀展現其自身:

我在一個又大又陰鬱的城市讀完了心理學〔……〕這裡教導我們,以簡單答案回應深奧問題,世界便得以被描述,甚至被解釋〔……〕我們被要求做實驗。製定假設。進行驗證。我們被引導至統計的隱秘之中,被教導相信,只有把握如此工具,便能完美地描述世界的運作〔……〕但假如我現在要說一件知道的事,那就是任何找尋秩序的人都該遠離心理學。去找生理學或神學,你最少會有堅實的依據──不論於物質還是精神──而不是心理學那滑溜的地勢。」

神話與宗教的心理學觀,當然早就在《太古和其他時間》裡表露無遺了。就如朵卡萩說:「我們的故事並不是線性」,又或許說,正如朵卡萩的小說直指了人類遠古的神話宗教思維,故事也就是零碎的心靈展現。在短短二百多頁的小書,就分了七十八個篇章,每一章都以「……的時間」命名。

問題是,要怎麼把時間連繫到各存在者的心靈,甚至是一種敘事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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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麼是時間?正如聖奧古斯丁(Saint Augustine)的一段名言:「時間到底是什麼?要是沒人問我,我還知道;要是有人問我,我想解釋給他聽,便茫然不解了。但我可以肯定地說我知道:〔……〕假如沒有事物存在,就不會有現在的時間。」──對於聖奧古斯丁,時間是一種心靈狀態,其存在也就取決於世界上的存有者(朵卡萩的好些著作也提及過聖奧古斯丁)。[4]

聖奧古斯丁對時間論述,以至其對敘事的重要,使得法國大哲人利科(Paul Ricoeur)在其《時間與敘事》(Time and Narrative)要以之為全書的開卷題材。

利科並不完全同意聖奧古斯丁,但至少,我們現在知道了有兩種對時間的理解。第一種是日常對時間的理解:一種線性連續的時間,或具有萬物生成到終結意味的「宇宙論時間」(cosmological time);另一種是「現象學時間」(phenomenological time):一種以人類心靈的經驗作為依據,能夠回憶過去、感受現在、想像將來的時間。[5]

在一般的情況下,兩種時間的概念確實互相抵觸;但利科認為,敘事的世界如此複雜,以至不論是歷史敘事還是虛構敘事,人類的時間其實是兩者的混合。[6]

「我們並不如〔西歐人〕般信賴現實〔……〕我們的故事並不是線性。」朵卡萩的這句似乎是肯定了主觀心靈的「現象學時間」,同時否定了線性的「宇宙論時間」。不過,只要細讀她的小說,便會發現,兩種時間的概念都顯然了自身。

以《太古和其他時間》為例,當中的〈上帝的時間〉以這句展開:

奇怪的是,超時間的上帝經常出現在時間以及時間的各種變化上,如果不知道上帝「在哪裡」──人們有時會提出這樣的問題──就得看看所有的會變會動的東西。

這裡,「超時間」裡的時間顯然是一種指稱了具有萬物生成到終結意味的「宇宙論時間」。「上帝經常出現在時間以及時間的各種變化上」這句中有兩個時間。第一個似乎指稱了兩種時間的統稱;第二個顯然就是「現象學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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朵卡萩的《太古和其他時間》本身就涉及了歷史與虛構敘事:太古雖然是個虛構的地方,但它卻像以平衡時空的方式,連繫着波蘭本國,甚至是整個人類、宇宙的歷史。在小說裡,各存在之物以自身的時間代表了心靈的現象,而他們之間的時間又是互相牽連、交織在一起的。

在太古的世界裡,上帝會問:「我是誰?是上帝還是人?是我創造了人,還是人創造了我?」──因為人的心靈存在,上帝便因而有了時間……

不只是上帝,小說中的四個守護天使的時間,似乎也是被守護的人所賦予的 ──這是朵卡萩所說「〔波蘭人〕仍以神話、宗教的方式思考」的真正意思。

朵卡萩文字意境的優美,還在於她超越神話和宗教的視角──神和天使的時間是人們所賦予的,那麼,那些看似不應有心靈現象的事物時間又怎樣?在〈蘑菇的時間〉裡,就有過這樣筆者最為喜歡的一段:

蘑菇長滿整個森林,甚至可以說,也長滿了太古〔……〕從這時開始,〔鲁塔〕經常來到沃德尼察這個潮濕的地方,而且,總是趴在濕漉漉的青苔上。她趴在地上的時間一長,對蘑菇的感覺就有所不同了。因為蘑菇會減慢時間的流逝。魯塔進入一種似夢非夢的狀態,​​完全以另一種方式看外界。她看到昆蟲緩慢地裊裊婷婷地飛舞,她看到螞蟻從容不迫地運動,她看到光的微粒落到樹葉的葉面上。所有高亢的響音──鳥的嚦嚦啼囀,獸的尖細嘶鳴──全都變成了嗡嗡聲和嘰喳聲,這嘈雜的聲響貼着地面移過,像霧一般。魯塔覺得,她就這麼躺臥了好幾個鐘頭,雖說剛剛只過了片刻。蘑菇就是這樣佔有時間的。

「蘑菇就是這樣佔有時間的。」這是多麼動人的說法──沒有人,也就沒有蘑菇的時間。而且,就像這段裡說:「因為蘑菇會減慢時間的流逝。魯塔進入一種似夢非夢的狀態,​​完全以另一種方式看外界。」是夢。說到夢,我們便又會回到榮格的精神分析……

 

注釋

[1] Elżbieta Wiącek, “Works of Olga Tokarczuk: Postmodern Aesthetics, Myths, Archetypes, and the Feminine Touch,” Women’s Writing Online 1 (2009). 134.

[2] Claire Armitstead, “Olga Tokarczuk: the Dreadlocked Feminist Winner the Nobel Needed.” The Guardian, Guardian News and Media, 10 Oct. 2019.

[3] Claire Armitstead, “Olga Tokarczuk: ‘I Was Very Naive. I Thought Poland Would Be Able to Discuss the Dark Areas of Our History’.” The Guardian, Guardian News and Media, 20 Apr. 2018.

[4] Augustine, Confessions. Book VI.

[5] Paul Ricoeur, Time and Narrative: Volume 3.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84). 96.

[6] Ibid. section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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