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香港的夏天讀哈維爾的《無權力者的權力》(上):談香港人面對的「後極權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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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香港的夏天讀哈維爾的《無權力者的權力》(上):談香港人面對的「後極權主義」

當上捷克斯洛伐克總統的前夕,瓦茨拉夫.哈維爾(Václav Havel)曾以獄中友人的哮喘病為「故事」,寫下〈故事與極權主義〉(Stories and Totalitarianism),當中有一段很為有趣:

在監獄的時候,我一次又一次地意識到,跟外面的生活相比,故事是何等生動。幾乎所有囚徒,都有既獨特又震撼,同時又動人的人生故事 。我聽着這些不同的故事,便驀然發現,似是置身「前極權主義」(pre-totalitarian)的世界 ── 或單純的是文學世界。我反覆思索獄友們那些豐富多彩的敘述,只得出一個想法:它們並非極權主義那些模稜兩可的檔案文件;相反,它們正為人類以其獨特性,抗衡空洞言詞那種叛逆,也為那無視對立壓力的頑強精神作證。〔…〕 人們確實受着哮喘病折磨,極權國家裡那些單調乏味的、奴隸般的、服從的、整齊劃一的、如牧群般的公民,在獄中反而不多見。[1]

歷史與故事敘述就像一面鏡,反映了極權統治的對立面;同時也反映了那個想要建立一套單一意識形態的極權政府──它們期望,在這個建構的意識形態裡,人們「背負」着一套虛假的歷史,活在虛擬之中;它們期望,每當有真實的、活生生的故事出現眼前,人們會稱之荒誕,甚至是罪惡的名義予以打壓、將之禁聲。

哈維爾在這段中用到了「前極權主義」(pre-totalitarian)一詞,除了是要指出極權統治前的狀態,還是反襯和補足他多年前用到的「後極權主義」(post-totalitarian)。

入獄前不久,他完成了《無權力者的權力》(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高聲談論捷克斯洛伐克的「後極權主義」政府,以及詩人和藝術家如何作為與權力者並駕齊驅的「持不同政見者」(dissidents)。如今獄中所見所聞,彷彿也在為他的構想「作證」。

哈維爾的《無權力者的權力》,自然是當時試圖與蘇共極權抗衡的理據和指南。多年過後,捷克斯洛伐克早已成為兩個獨立的國家,極權亦早已在這兩片領土褪去色彩。一些人讚頌哈維爾的先見之明,此書也因此成為了理解過去極權主義的經典。悲哀的是,到了今時今日,經歷香港近來發生的「香港之夏」,筆者才驀然發現哈維爾對極權主義的透徹理解,以及其想法在中共統治語境下的適用性……

 

後極權主義社會:單一的意識形態

《無權力者的權力》一書名是按英文翻譯再譯而成的,其捷克文原名為「Moc bezmocných」,解作非常無力。如今香港人經歷過無盡的街頭抗爭,也彷彿明白何謂無力。這種無力感,與其說來自於對擁有香港管治權的少數的不滿,更不如說是對為數眾多的警察、「白衫人」、等支持當權者的人的憤怒和無奈。按哈維爾的講法,抗爭者有如此情緒,主要是我們所面對的是一個「後極權主義」(post-totalitarian)的政府……

就如哈維爾認為,我們不能單以「傳統的獨裁政府」稱呼當時的蘇共。所謂傳統的獨裁政府,指的是少數擁有權力的人對大多數人的高壓管治。這通常是一種對立和不長久的狀態。在當時,蘇共是一個已經有六十年歷史的超級權力中心,在表面看來,這個權力中心的統治手段幾乎從來不站在群眾的對立面;又或許說,它其實以大多數民眾的「意願」作為權力的來源──正如,在1948年政變前夕,共產黨人在自由選舉中獲得38%民眾的支持票,使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不得不在《笑忘書》(The Book of Laughter and Forgetting)戲稱這場篡奪權力的政變為「非流血和暴力,而是一半人的歡呼」。[2]

「後極權主義」也是極權主義的一種,但它對民眾的控制和壓迫比傳統的來得更無聲無色。在蘇共的語境下,無形的力量源自意識形態價值(ideological value)的滲透和潛移默化。[3] 哈維爾其後用到一個市場菜販的比喻,說明意識形態在日常生活中的身影:

一家水果和蔬菜店的經理,在店舖櫥窗的洋蔥和胡蘿蔔之間放着「世界工人團結一致!」的口號。他何以要這樣做? 他想與世界溝通何事? 他是否真的熱衷於世界工人團結這理念? 他的熱情是如此之大,以至感到一種無法抑制的衝動,想要告知公眾他的理念? 他曾否深思,這種團結怎樣實現,以及它意味着甚麼呢?[4]

當然,我們不能期望所有人都認真深思日常生活中的一切瑣事。菜販之所以如此佈置,只因為那些口號是跟隨洋蔥和胡蘿蔔一同送來的,而把它們放在蔬果之間,是約定俗成的做法──就像哈維爾所說,意識形態就像世俗化宗教(secularized religion),成為了社會行為規範的最高指引。

只要借鑑於北韓的統治史,便會知道,其實以宗教跟極權作為類比,一點都不為誇張。宗教不單指引着人的行為,還為人的生存價值提供最終極的依據;極權政府利用意識形態,試圖為人提供「最終極的生存依據」,跟宗教有異曲同工之妙。

宗教的本質在此不贅,但以權力核心加諸的價值作為生活指南,顯然多是謊話連篇,按哈維爾的說法:「意識形態是一種虛浮地與世界連結的途徑。 它為人類提供了身份、尊嚴和道德幻覺,使人更容易遠離它們 。」[5] 最終,人甚至會為了意識形態的價值體系而埋沒良知。

意識形態的價值觀都反映在支持體制的人身上。在蘇共統治的時代,就如上述空泛的口號,是對工人階級的推崇,對資本主義的鄙視(雖然它實質上所指的有點含糊 )。同樣邏輯,只要看現今支持體制的人,便能從中窺探香港人所要面對的(或被潛移默化,置身其中的)意識形態。

 

意識形態的兩層結構:中央與地區

正如捷克斯洛伐克當年的局面,香港所面對的權力,同樣是一個兩層的架構。經歷了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捷克斯洛伐克追求於蘇共管治下民主夢碎。此後,人們都心知肚明,面對蘇共這個超級權力,捷克斯洛伐克本地的政府只像一個依附的地方政權。同樣地,面對中共這個現今的超級權力,香港政府名義上享有高度自治,但在經過二十二年的來的風風雨雨,到近來引發「香港之夏」的《逃犯條例》修訂案,我們大家都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把權力架構分開兩層,是為了更要觀察全局。跟過往的共產主義有所不同,中共自1982年提出了所謂的「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到不久後的改革開放,中共政權的意識形態便開始了一次異變,一路走來,發展成齊澤克(Slavoj Žižek)戲稱的「資本主義式的社會主義」(capitalist socialist)和「不以民主制度下推行資本主義的完美示範」。

以哈維爾「後極權主義」的理論框架分析,只要一覽政權的口號,就知道所謂「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背後的意識形態。首先,像改革開放前那種如「知識份子必須與工農群眾相結合」、「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口號,已經不再易講出口;再看九十年代興起的「發展才是硬道理」,以及現今常在大陛看見的「全國各族人民大團結萬歲」,便似乎看到了意識形態轉變的兩大特質……

「發展才是硬道理」講的是資本主義,同時亦崇尚經濟進步,或其後引申的金錢至上的意識形態;而「全國各族人民大團結萬歲」,是一種想要確立「中國人」為一個想像的共同體的意識形態。

假如像哈維爾所說,「後極權主義」的意識形態就如世俗化宗教,是社會行為規範的最高指引。新中國對人民的控制,依靠的主要是這兩大意識形態的結合。 在中國的語境下,後者是必要的。一來,它能作為打壓境內聲音的手段,維持國家穩定的政治籌碼(近來新疆的「再教育營」,便是透過灌輸意識形態作為打壓的一例);其次,在面對前者的不足時,後者能作為穩定人心的工具(在近年的宣傳口號[特別是中美貿易戰]可見,後者以愛國主義的姿態,成為對抗經濟威脅的「人民鴉片」)。

 

香港人所面對的「後極權主義」:發展至上的意識形態

在香港這個前英國殖民地、今為中共地區上的附屬權力的語境下,愛國主義作為意識形態並不能成為大多數人的生活指引(雖然「藍衫人」還會以「我❤香港」為政治行為的口號;警察會向着示威者大喊一句:「賣國賊!」)。

實質成達到其管治目的的,還是靠長期建立下來,經濟發展至上的價值觀──就如周保松在八月六日臉書上所說,香港特首林鄭月娥所發表的講話內容「一點也不新鮮」,是要再次提醒市民,社會需要穩定和經濟發展:「穩定和發展(唔好亂和有飯食),簡直是香港這個「逃亡社會」(逃離大陸)長期形成的深層文化基因。對許多老一輩香港人來說,安定繁榮,是最基本也最重要的,遠遠比自由和民主來得重要。」

先以經濟發展作為意識形態,將其由上而下地推而廣之,下一步便是直接以金錢和利益收買人心。建制派跟支持制度的人,常指責抗爭者必定收取了金錢才會「搗亂香港」,便是吸食過多這種「意識形態鴉片」的結果;事實上,從「白衫人」到警察的所作所為可見,促成他們埋沒良心的,正是灌輸經濟發展至上所致的。

當然,這裡並不是指發展經濟只有虛假的價值和意義。事情是如此的千絲萬縷,往往使人容易跌進一個意識形態所設下的局。或舉一例,從香港多年來的房屋政策可見,當權者刻意要把香港人的住屋權力以無形的手段奪去,目的不外乎是要迫着人民進入金錢至上這個意識形態「遊戲」。

面對如此局面,抗爭者不可能在短期內成為經濟上佔優的一方(甚至說,基於理想的層面,也不應該以「後極權主義」的意識形態框架之內進行抗爭)。於這點上,哈維爾亦有他的見解。關鍵正在於本文開首,以故事作為引旨所帶出的「前極權主義」時代。在如此的社會,人是活生生、實實在在而並非活在謊言的,筆者將在下篇繼續絮說哈維爾的見解對香港人的啟示,以至文學與藝術於抗爭中的力量……

 

【下篇】於香港的夏天讀哈維爾的《無權力者的權力》(下):談香港抗爭與文藝

 

注釋

[1] Václav Havel, “Stories and Totalitarianism,” Index on Censorship 17(3), 1988, p. 17.

[2] Milan Kundera, The Book of Laughter and Forgetting (Penguin, 1987), p. 8

[3] Václav Havel, 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 (Vintage Classics, 2018), ch II.

[4] ibid., ch III.

[5] ibid.

 

參考文獻

Havel, Václav. 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 Edited by Paul R. Wilson, Vintage, 2018.

── “Stories and Totalitarianism.” Index on Censorship, vol. 17, no. 3, 1988, pp. 14–21.

Kundera, Milan. The Book of Laughter and Forgetting. Translated by Michael Henry Heim, Penguin, 19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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