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的鬥爭」與「民主的願景」──讀 《列寧的墳墓》【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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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的鬥爭」與「民主的願景」──讀 《列寧的墳墓》【上卷】

本書是一部編年史,記載了人類歷史上最殘忍的一座體制如何走向末日。我曾旅居莫斯科,親身生活在那末日之中,並踏遍這座沒落帝國的所有土地。我相信,儘管前方困難重重,但他們絕對不會走回頭路。我們不能忽視俄羅斯的發展。如果我們不願伸出援手,這將會嚴重危害俄羅斯、前蘇聯及全球安全。

──《列寧的墳墓:序》

在1988年1月,美國記者大衛.雷姆尼克(David Remnick)以《華盛頓郵報》記者的身份前往莫斯科,見證到蘇聯解體的歷史時刻,透過採訪和紀錄,寫成《列寧的墳墓》,記載共產體制崩解的前因後果。從序言中,作者已點出了共產主義這種「最殘忍」的體制終究有崩塌的一天,而崩解後的前蘇聯國家,在尋求自由理想的道路上,還有漫漫長路。作者深知共產體制的可惡,心底湧出了美國作為「世界警察」的正義感,為了讓世人警惕,為了和平的未來,書寫這段歷史也有了使命感。

 

誰能賦予「記憶」正當性?

《列寧的墳墓》作為一部「編年史」,第一部「以記憶之名」(By Right of Memory)以「重返歷史記憶」為主軸,敘述了共產政權統治下,「歷史」與「記憶」之間的鬥爭。相對於官方書寫的「大歷史」,個人的「記憶」是帶有主觀性的自身經歷,而這些「個人記憶」與「官方歷史」之間出現衝突時,「記憶」會缺乏了正當性,不會記載於歷史中,久而久之,就會在時間的洪流中消失不見。「以記憶之名」(By Right of Memory)中的「Right」指的不只是擁有記憶的「權利」,也帶有「正確」的意思,肯定了歷史真相的重要性。就如米蘭.昆德拉所言,「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極權政府鞏固政權,以控制歷史作為統治手段,為了「政治正確」而試圖抹去某些歷史真相。

第一部的首章以蘇聯軍官追查和挖掘「卡廷大屠殺」一段歷史為序幕,在這一部的最後一章,也巧妙地以另一個被掩蓋的歷史作為句號:

他們希望未來有一天,人們可以發現這些瓶子,讀這些信並記得這裡發生的一切。他們想要把這些摯愛的名字送到未來。

在1932年到1937年,史達林為了建造「莫斯科—窩瓦運河」,造成大約五十萬囚犯死亡──政府把農夫們當作「富農」,肆意逮捕和勞役。縱觀第一部的歷史敘述,作者揭露出蘇聯歷史上大量的「空白」──關於國民或異見者被監控、逮捕、殘殺,被送去集中營勞役或凌虐等等的過去,都不會在官方的歷史書和教科書出現,為了創造共產黨的「神話」,建立「蘇維埃」的國族認同,官方透過歷史和教育,打造出「蘇維埃人」的民族,把共產政體塑造成「正義而強大」的體制,蘇聯社會是「正義而繁榮」的社會,讓人們陷入「共產主義能創造出理想的烏托邦」的意識形態中,從而產生認同。而「蘇維埃」民族的建立消滅了種族之間的獨特性,也消弭了每個人作為個體的獨立性,在體制下,集體利益大於個體利益,每一個國民都必須為了美好的未來必須為社會付出,甚至犧牲。在這個共產黨的神話中,政黨領袖如列寧和史達林是神一般的偉大存在,不容質疑和推翻,故此,他們在官方歷史上不容有任何污點,好讓國民對領袖和國族產生強烈的認同情感,有助於維持整個蘇聯國家的秩序。

可是,「蘇共神話」再美好,也只不過是謊言,一旦戳破了,人民對國家的認同也隨之爆破,而他們曾經相信的所謂「歷史」和「真理」,在真相揭露的一剎那間,變得荒謬無比,而他們對於國家政府的信任也動搖,懷疑的思想一旦萌生,就會種下反抗的苗頭。蘇聯政府固然知道這些黑暗歷史不能揭開,故此,多年以來,當權者一直掩蓋事實,打壓異見者和追求真相的人,但謊言終究會被戳破的一天,當殘酷的真相一一浮出地表後,蘇聯政體也隨之瓦解。

《列寧的墳墓》的第一部帶出了歷史和政治之間的關係,在這一部的歷史論述中 ,不難發現蘇聯政府和異見者之間,產生「掩蓋歷史」和「追求真相」之間的矛盾,作者透過多個異見者反抗和追查真相的故事,揭露出蘇共政府的專制與頹敗。在閱讀的過程中,不難發現故事中的異見者或抗爭者都經歷一個覺醒的過程,這或許是一個被壓迫的過程,也或許是偶然的發現或覺悟,讓他們對於共產體制的理想幻滅,見識到極權政體的可怕,讓他們察覺到反抗的急迫,有了抗爭與追求真相的勇氣。同時,極權統治者如列寧、史達林、葉爾辛等共產黨領袖不是被描述成是冷血殘酷的獨裁者,就是被塑造成是誘惑人心的政客,在統治之下的極權極器是冷酷無情的,順從者不是盲目愚蠢,就是膽怯的,與正義而有良知抗爭者形成對比。

 

「歷史」與「記憶」的鬥爭

作者的歷史書寫固然是帶着求真的態度,這種歷史的敘述猶如紀錄片的鏡頭,帶領讀者進入莫斯科街頭、「十月廣場」、森林墓地等場景,進入蘇聯的歷史。這些歷史故事,除了是受訪人物的記憶,也是他個人在追查歷史真相的「個人記憶」。筆者強調這是作者的「個人記憶」,因為在歷史敘述,處處都留下作者作為「訪問者」和「歷史觀察者」的身影,在敘述常出現作者主觀性的比喻,包括把蘇聯形容為「老邁暴君」、「《綠野仙蹤》的奧茲國」,又把戈巴契夫的演講所用的語言形容為《一九八四》中的「新語」,這些比喻讓蘇聯政府極權的形像凸顯出來。又如,形容蘇聯的學童教科書時,提到「『伊里奇爺爺』列寧也取代了美國孩童所熟知『迪克與珍』」,書中大量引用美國電影、書籍或文化元素,暗示了它的預設讀者是美國人,而作者以美國記者的眼光看待蘇聯解體的歷史,從選材上的敘事策略,或者是字裡行間,隱隱透露出另一種意識形態,以自由民主國家的公民角度去旁觀極權政體的衰敗。

「對讀者來說,最困難的事就是跟政論文章打交道。」作者以此帶出蘇聯領袖如何利用語言誘惑和控制民眾。作者清楚語言和新聞如何煽動和影響讀者,在語言的敘述和修辭運用上,會不會有討好讀者或其他的動機呢?

在此,筆者要引用亞歷塞維奇在《二手時代》對「蘇維埃人」和蘇聯歷史的看法與本書作對照:

我們這一類人,全都有社會主義基因,彼此相同,與其他人類不一樣。我們與死亡有一種獨特的關係。在我記錄的故事中,這些語彙常常縈繞於耳:槍斃、屠殺、消滅、抹去,或者是一些蘇聯特有的消失方式:逮捕、剝削十年通信權、放逐。

──《二手時代》參與者筆記

作為俄羅斯人,亞歷塞維奇從人道的角度去看待自身民族的歷史,沒有刻意褒貶,有的是對種族以及個體生命的關注。《二手時代》裡人物,不再是神化或妖魔化的領袖或是英雄式的抗爭者,而是一個個平民百姓的故事,讓讀者聽到人們的真實聲音,感受到歷史中更多更真實的細節與質感。無論從何角度去觀看歷史和書寫歷史,歷史終究和人有關,或殘酷,或溫暖,至少史會讓我們觀照、反省,作為警剔,或成為美好未來的鋪墊。

 

信念崩壞,民眾覺醒

《列寧的墳墓》第二部記述的是蘇聯政體即將解體前種種頹敗的景象。貫徹作者大衛.雷姆尼克細緻而鋒利筆法,筆下的蘇聯政一片衰頹而崩壞:街頭巷尾的乞丐、蟑螂亂竄的旅館、貪婪無比的老黨員、長期荒廢的農地、疏於管理的礦坑、死傷無數的核電廠意外……即使當權者和順從者一面努力以新媒體、政治監控等手段控制民眾的意識形態,以維持社會主義的秩序,一面銳意在政治和經濟上作出改革,希望能挽回共產黨的頹勢,但共產主義理想的幻象終究會打破,民眾會看到幻象之下的真實、殘酷而可怕的現實:

這種國家體制根本就是一場騙局,連它提出的預算也是一樣!當然,那些宣稱經濟大好的報告,根本就是謊言連篇,……

共產主義體制本來的理想,是希望財富分配予國家的所有人,實際上,所謂的「公民社會」只是假象,權力與財富分配有着密切關係,「當代共產主義的本質,就是形成以財產擁有者與剝削者為首的新階級」,這些特權階級為了鞏固自身地位,維持共產制度的秩序,總是一再重複謊言:

我們不需要私有財產。這個國家不需要。那只會帶來剝削。沒有人想要剝削。我們都知道資本主義國家裡有很多窮人。這裡沒有窮人,我們提供免費的住屋、天然氣、教育還有醫療。此外,我們不需要多黨制度。因為那只會帶來混亂。我們需要共產黨,也必須奉行共產黨的準則。這就是邁向富庶的方法。

事實上,只有他和一小撮的特權階級富庶,他們會運用特權,與黑幫勾結、接受賄賂、壟斷市場,並為了鞏固自己的勢力掌握更多的經濟權力以囤積財產。故此,蘇共政權下永遠無法實踐「共產」的夢想,社會主義也會造成剝削,貪污和造假是蘇聯共產政權底下根深蒂固的問題,表面上營造人民安居樂業的假象,特權階級卻中飽私囊,而人民為了生活,必須賄賂在上者,這又壯大了蘇聯共產黨的力量──剝削者與被剝削者的權力關係無法翻轉。

社會主義導致經濟崩壞,普遍國民都處於被剝削的狀態,大部分的人都處於貧困或物質貧乏的狀態,就算努力勞動也得不到生活上的保障,或是陷入長期失業的狀態,老無所依,嬰兒夭折率奇高,可見經濟問題讓蘇聯社會瀰漫着死亡的氣息。縱然如此,官方卻還是對外宣布「乞討不常見」、嬰兒死只是「暫時」的現象、監獄「沒有關過政治犯」,「撒謊」和「相信謊言」成了蘇聯社會的常態,人們幾乎陷入了麻木與瘋狂的狀態,甚至迷信神秘主義所謂的「神蹟」──在推崇「無神論」的共產統治下,人們彷彿被灌了迷藥般,沉迷於「神蹟治療」的電視節目,可見在社會崩壞的情況下,群眾的困惑和絕望,讓他們變得更盲目和非理智,某程度上也容易被煽動──誘惑人心的騙子和政治人物,也只是一線之差。

當整個國家的人們生活得苦不堪言,反抗的聲音終究會冒出來,各個地方公會陸續罷工,而蘇聯衛星國,如波羅的海和立陶宛相繼爭取獨立,令蘇聯的統治逐步被瓦解。這時候,蘇共政權要解體注定是必然的結局。但官方的謊言依舊說下去,當時的領袖戈巴契夫還妄想以電視傳播來控制人們的意識形態,但最可怕的是,為了維持表象,官方竟然否認核輻射對人類造成巨大威脅,就算工程師發現核輻射高出了好幾百萬倍,官方說只是「檢測儀壞了」,拒絕進行大規模的撤離行動──蘇聯共產黨為了穩定政權,做出了泯滅人性的決定,最終,把腐壞的局面赤裸裸地暴露於人前,衰亡將一觸即發:

這座核子反應已經毀滅殆盡。在我們社會中被長期隱藏的濃瘡,也因此炸開了,裡面全都是志得滿意與自我吹噓,腐敗與護短,狹隘的心智還有徇私的特權。現在,這個老舊時代的屍體早已腐敗──充滿謊言與腐敗精神的時代──讓空氣中瀰漫着核子輻射的惡臭。

政權腐壞是根源性的問題,無論戈巴契夫花了多大力量維持政權,蘇聯共產黨的神話終究要幻滅,而他一手策劃的「改革」只是垂死掙扎。耐人尋味的是,戈巴契夫的「開放政策」在某程度上,成了民智開放的缺口,讓國民得到民主的啟蒙,對自由有熱烈的期盼,而「開放政策」與蘇聯一直的歷史敘述有着意識形態上的衝突,讓蘇共政權內部產生分裂。

 

知識分子的雙面性

在此,不得不留意的是知識份子們的雙面性。其中,戈巴契夫和卡平斯基作為代表,展現出蘇共統治下知識分子的內在複雜性。作為共產領袖,戈巴契夫「平衡着真理與共產黨的信念」,努力實踐社會主義的理想,卻在實踐的過程中掩蓋更多事實,統治手法漸趨向極權。而卡平斯基作為政權的附庸者,深明極權政府的可怕,在威權下紛紛妥協,甚至為了進入權力核心,附和在上者,這過程中,他們的內心會產生道德上的矛盾和掙扎,「擺盪於抵抗與投誠」。一直以來,卡平斯基「沒有承擔任何風險」,投誠於蘇共政權,但隨着政權風向的改變,卡平斯基也逐漸從「半異議」狀態變為異議分子,透過《莫斯科新聞》傳遞想法,以表現「知識分子的良知」。

知識分子的良知在推動社會改革上極其重要,《新世界》主編扎雷金把握「開放政策」的機會,出版作家索忍尼辛的作品,以彌補過去對極權統治妥協的錯誤。索忍尼辛的作品揭露出蘇聯政體長久以來的弊端,把列寧從神壇上拉下來,蘇聯共產主義畫上句號。

歷史走到這一步,良知戰勝了極權政府。索忍尼辛和沙卡洛夫作為精神領袖,作為諾貝爾得獎者,他們既能引起國際關注,又能在國內成為道德典範,是推動民主的重要角色。戈巴契夫處置沙卡洛夫方法,也可窺探出戈巴契夫作為統治者和知識分子的內在複雜,他一方面讓沙卡洛夫回莫斯科,讓沙卡洛夫重獲自由,另一方面對政治犯和維權分子有所忌諱,但無論如何,缺口一旦打開,民主和自由的呼聲隨之而來,而沙卡洛夫的聲音,在此刻多麼響亮:

但是,我們絕不能妄自菲薄,必須更為努力,追求那些神聖的目標。這個世界上曾經如此荒蕪,卻能孕育出如此繁榮的物種。人類就是誕生於這個階段。我們必須履行理性的要求,並創造更好的生活,為了自己,也為了理想。縱使這些理想非常模糊,且難以一探究竟,但確實長存我們心中。

在生靈塗炭的一片頹敗,人道和自由是多麼的重要。或許沙卡洛夫的言辭不是最動人的,卻是最鼓舞人心的,尤其在這個時候,在廢墟中,讓人們看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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