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界的破壞與維護:讀伊格言《噬夢人》

Faker:虛構考察 專欄

邊界的破壞與維護:讀伊格言《噬夢人》

The world is built on a wall, that separates kind. Tell either side there’s no wall, you’ve bought a war.

──Blade Runner 2049

世界由牆所建構,用以區隔群族。如果向任何一方主張牆不存在,你就帶來了戰爭。

──《銀翼殺手2049》

 

巧合總是驚人。同樣是描述人類與仿生人(生化人)對立的兩部科幻作品:伊格言的長篇小說《噬夢人》以及電影《2020》(Blade Runner)久違三十五年的續集《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主角均是在政府機構裡工作、專門狩獵(或檢查)仿生人的仿生人,而且名字都叫K,彷彿一致認為這是最佳的命名字母。

從《2020》原作小說的仿生人(Android)、電影版的複製人(Replicant)到《噬夢人》的生化人,似乎在科幻創作上,即使「難以與人類作區別的人工生命體」的底層技術有所不同,都不會影響背後的命題探討。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在〈賽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指出,賽博格(cyborg)是一個反映三種邊界模糊的神話(myth):人類與其他動物的邊界、有機生物與無機體的邊界,以及物理與非物理的邊界。「XX人」的「XX」不單是技術描述,更是一種的修辭。只要能反映邊界模糊,「XX」可以換成無數字眼。

 

「夢」的滲透

《2020》原作《仿生人會否夢見電子羊?》(Do Androids Dream of Electric Sheep?)早已將仿生人與「夢」有所連結;[1] 電影《2020》則將「植入虛假記憶」設定為複製人的「誕生」,導演剪輯版更以主角瑞克.戴克(Rick Dickard)的「獨角獸之夢」作為虛假記憶的證據,暗示他實際上是複製人。複製人、記憶與夢千絲萬縷的關係從此展開。

在《噬夢人》,「夢」的應用更加廣泛。生化人的「誕生」是用夢境植入技術加入的「虛假記憶」,藉以取得「自我」。夢境技術亦像菲利普.K.狄克的另一部作品《We Can Remember It for You Wholesale》[2] 裡面的虛構記憶技術,取代了傳統影視媒體成為主流的娛樂裝置。人類亦曾經利用「夢的邏輯方程」來測試一個人是否生化人。

除了影視媒體被淘汰,電子產品也遭到淘汰。夢境技術的基盤已不再是半導體、塑膠或者金屬,而是生物組織,乃至基因改造生物。夢境的記憶載體為水飄蟲(Water Ladybug)的膜翅,用來萃取夢境的則是類神經生物「取夢者」(Dream Taker)。換言之,對人類夢境的「破解」,是隨着分子生物學與人工培養技術的發展而來。人類與其他生物之間邊界消亡的結果,便是人類的夢境可以移植到其他生物身上儲存。明明已經與一般動物沒有兩樣,卻依然執着於區分自己與生化人。《噬夢人》將人類自相矛盾的掙扎清楚反映。這是一場形而上的邊界戰爭(border war)。

甚麼是夢?夢是意識的產物,也是改變意識之物。夢可能從記憶而來,但那段記憶也可能源自另一個夢。虛構作品的創作和製作,也可以說是一種夢的建築,或是夢境經過整理後在媒體的呈現,作品亦會影響人的思想,產生其他的夢。當夢境萃取、篡改與植入技術出現,夢的輸入/輸出(I/O)迴路就更加複雜。夢已無需經過跨媒體的損壞和變形,是可以直接處理原生資料(raw data),人再也分不清一個夢是自然而生還是被給予。《噬夢人》以「夢」為題,可說是切中了物理與非物理之間邊界模糊的「風眼」。

 

跨媒體敘事層

《噬夢人》閱讀過程叫人眼花繚亂,駱以軍把這種體驗形容為「解讀的疲憊—解讀的歡愉幻覺」。它不但有大量術語,更以小說之姿,模擬出不同形式的虛構體驗,建構出複數敘事層,將故事重重包起。

首先最直觀的一層,是從2219年12月躲在旅館中的K開始敘述。這個時候的K因為水蛭試劑法會發現他是偽裝成人類的生化人,已經逃離原本任職的政府機構第七封印。與此同時,K開始回憶自己到達這裡的來龍去脈,故事因不斷穿插過去的片段,從他的「誕生」、他被遺棄、開始在第七封印工作、追捕叛變的特工Gödel、與戀人Eurydice的邂逅和感情發展、開始扮演聯絡「生化人解放組織」的雙面間諜,一直到試圖調換水蛭去偽造水蛭試劑法結果,形成第二敘事層。

在第一和第二敘事層中,K觀看各種媒體的影像與文字。譬如開首的《最後的女優》,是一部關於生化人AV女優Eros的紀錄片。這段文字採用了特殊的格式:引號裡的文字是片中人的說話,括號裡的文字則是影像操作的動作,像是「(鏡頭微微拉遠。)」和「(裡面定格。)」,其餘的是影片裡面的視覺描述。又例如Eurydice寫給K的信件,就以長方形外框模擬紙張的邊緣。這些段落透過摒棄小說的固有形式,以文字假扮成其他媒體。這固然不是創新手法,但在《噬夢人》的語境下,它們是透過建構模擬體驗,形成分離於第一和第二敘事層的第三敘事層。

而第四敘事層,便是書中脫離故事主線的三十五個註解。這些註解雖然仍舊有豐富資料的功能,但所有內容都是創作的一部份,有些更長達數頁,而且有對白和影像節錄,幾乎等同短篇小說。正如第三敘事層,註解來自不同形式的資料,像是維基百科條目、學術期刊、個人傳記、電視節目等等。出版年份、版本編號、網頁連結、播放日期、節目集數等虛假資料極度詳盡。由於實在太長,《噬夢人》因而擁有三種閱讀方法:只讀小說、只讀註腳,或是邊讀註解邊讀小說。

最後一層便是《噬夢人》這本書本身。本書不但偽造了註解的資料,更偽造了書的完成日期、出版社資料、編輯的名字、法律顧問,甚至版權聲明。令讀者不期然地詢問:究竟在打開書閱讀的自己,是不是正扮演着故事的一部份?正如凱瑟琳.海爾斯(N. Katherine Hayles)的著作《我們如何成為後人類?》(How We Become Posthuman?)所提到,書寫行為不再外在於世界,與世界存在「循環互動」(circular interaction)。《噬夢人》摧毀了阻隔故事內外的牆壁,現實遭到「噬夢人」的吞噬。

 

來自全知者的真相

若說《噬夢人》最符合傳統科幻小說審美觀的部份,便是它以邏輯推演,意圖窮盡其科幻設定衍生的可能性。先是詢問生化人和人類之間有沒有第三種人的可能;再來便是生化人既然像人類,那有沒有生育能力,如果有,又否能跟人類結合;既然夢境可植入記憶,那能否製造出意識性別與肉體性別不同的生化人;最後更問,既然夢境植入可誕生出自我(鏡像階段),夢境又能否反過來破壞自我(逆鏡像階段)。

然而,有別於先前具突破性的複雜敘事層、緊扣邊界模糊的「夢的命題」,《噬夢人》結尾的解謎方式卻極之古典。因為K是連記憶都是偽造的生化人、一名不可靠的敘事者,於是需要由近乎全知的M和Cassandra兩位女子,透過長篇大論解釋來龍去脈,才能填補先前的情節中各種「失落的環節」。M是人類與生化人的孩子、是K在「生化人解放組織」裡唯一的聯繫人;而Cassandra是Eurydice的母親、生化人解放組織秘密計劃「始創者弗洛依德」的執行者之一,也是另一派系「背叛者拉康」的創立者。Cassandra亦將自己的記憶植入新的身體,變成「男身女人」的狀態。除了集異例於一身,她們也是世界裡唯二對K的內在與外在,以及整個「生解」都瞭若指掌的人。

由於其他主體被科技(夢境技術)破壞了建立可靠知識的能力,結果只能安排與科技保持距離、不受干擾的「安全主體」代替作者朗讀出答案,回收所有伏筆。《噬夢人》一腳踏進「人」被自己所創造的工具侵蝕的世界後,又馬上退了回來。就像《銀翼殺手2049》經過迂迴曲折的探案過程後,最終仍以頌揚傳統家庭的覊絆作結。但無可奈何地,倘若沒有最後的部份,《噬夢人》的故事反而不夠完整。這個矛盾,也許反映着當科技正逐漸全面介入環境和身體,人類至今仍未能建立一套用以對應的有效論述。

 

注釋

[1] 由於翻譯問題,中文書名無法完美表達原本的雙關語。“dream of”其實可以解作「想要」。事實上,小說情節清楚地描述男主角瑞克.戴克(Rick Dickard)想要一頭電子羊,而「夢」與「欲望」兩種“dream of”密不可分。

[2] 後來在1990年改編成電影《宇宙威龍》(Total Recall),並在2012年推出重拍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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