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SAMPLE》第九期「魔術師的秘密道具箱」】作為魔法的技術及其虛無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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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AMPLE》第九期「魔術師的秘密道具箱」】作為魔法的技術及其虛無主義

甚麼是魔法?答案似乎很簡單,魔法就是非理性。但是按照現代進步觀,理性應該出現在魔法之後。那麼理性出現前,魔法到底指稱甚麼?難道理性以前沒有魔法?由這個矛盾可見,「魔法=非理性」其實只是因應理性而生的概念容器,用來存放理性以外的所有東西。

要理解魔法,或者我們需要回到古人的處境思考。 在 Towards a Philosophy of Photography 中,哲學家 Vilém Flusser 提到人類文明最重要的時間點:公元前二千年,人類發明圖像。因為圖像,人類將眼前的四維時空化約為二維平面。然後,這個二維平面又可以供予人投射成四維時空。Flusser 稱這過程為想像。人首先凝視圖像一處,然後視線再轉移到下一處,人便產生時間的先後次序,我們可以分辨「之前」以及「之後」。圖像爾後,時空逐漸成形。Flusser形容,這就是魔法的時空。

按照 Flusser 說法,我們可以推測:魔法的反面不是後來出現的理性,而是早於魔法出現前,人類直面世界的感知。魔法正是人類組織世界的方法。那麼,科學便不再是魔法的反面,反而是主宰人類近數個世紀的巨型魔法。如 Flusser 所言,「現今無所不在的技術圖像正在魔法地重組我們的現實」。而「魔法=非理性」並不是魔法的定義,而是理性重組現實的其中一條公式。

技術理性塑造了一個怎樣的現實?或者,我們應該首先問甚麼才是現實。意大利哲學家 Federico Campagna 在 Technic and Magic: The Reconstruction of Reality 指出,所謂「現實」是由存在與本質交織而成的狀態。我們所認知的現實包括:一)我們知道眼前的物件存在(that it is);二)我們知道它是甚麼(what it is)。但是,Campagna 同時指出,技術理性正在逐漸抽空兩者,最終導致形上學的虛無主義:萬物均可以變成萬物,不再有獨一性,因而帶來虛無。

 

You are where you are

大家可能都在公路見過,一面面公屋外牆整齊地排在貨車後面。從七、八十年代起,香港便以預製組件興建公共屋邨。早期這種建築方法規模比較小型,只用來砌花槽。但是後來1992年開始落成的和諧式公屋,例如廣田邨、厚德邨,設計一開始便以預製組件出發,包括預製外牆、預製樓梯、預製浴室等等。這就是模組化建築(Modular Architecture),興建樓宇像砌積木般拼砌部件。Campagna 說,「模組化建築將建築結構視為一系列不同的可建構位置,可以由無盡地重複的工業元件所填滿。」預製組件一開始已經根據位置尺寸所設計,並且可以無盡地重複。着眼點不再在於物件本身,而是位置。所以 Campagna 明言,「這不是物件的本體論,而是位置的本體論。」You are where you are。

技術組織現實的方法,可以由兩個詞語概括:量度(measure)和無盡(infinity)。技術的現實是工具性的現實。正如我們需要預製組件放在適當位置來興建一間屋,我們需要某件物件於某個位置發揮功效。但是我們判斷一件工具是否有效前,必須要先理解何謂因果關係。工具為因,效果為果。要確保因果關係,我們需要容許因果關係無盡連接的概念結構──語言。如果我們觀察語言的結構,就會發現語言其實是一套串連系統(serial system),每個位置按語法規定,再由符號單位填滿,就好像模組化建築一樣。結果,符號存在與否的決定因素,不在於符號本身,而是該符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接入系統。A sign is where it is。

以物件為本的本體論關注物質,而以位置為本的本體論則依靠量度,從而保證元件可以接入串連系統。但是量度並不是客觀地測量尺寸,Campagna 強調量度即切割,每一個單位都依循「creating-by-cutting」的原則,將一物切割成適合放入系統的尺寸,該物才得以存在。系統因而運作暢通無阻,世界亦不再會有盡頭,因為技術的串連系統是無盡的,沒有邊界(ab-solutus),外部不再存在,因為不能接入系統的,即被定義為並不存在。

 

行動與可能性的危機

Campagna 明言,技術令我們走進關注絕種多於死亡的時代。我們談及死亡,所關注的是人或者物本身,講究該物的在場。但是絕種所關心的,只是生物分類系統裡面的位置,我們害怕再沒有生物能夠填充該位置。數千年來,我們漸漸由物件的世界,轉譯到位置的世界。誇張點說,個體已經不會再死亡,因為個體從來沒有存在過。

整個世界就像一條生產鏈,技術關心的是生產鏈的位置有沒有被填滿,能否運作暢順。技術的語言淘空大自然所有事物的內在價值,將一切化成儲備,等待系統調用,使萬物成為「資源」。Campagna 形容,現實就像一個框架,世界於其中顯現;但是在位置的本體論下,技術提供給我們的框架卻否定了框架外的世界,換言之,框架外的可能性並不存在。技術語言變成了一個閉合迴路。例如當代關鍵詞之一 Big Data,根據Campagna 解釋,只是技術語言的最新版本,其本體論前設並沒有改變:一)資訊科技的語言足以掌握所有存在;二)所有存在均在資訊科技的語言掌握內。而串連系統的可替代性甚至高到「Big Data」 都可以置換為「金融資本主義」、「神經科學」等等,運作原理一致。語言的世界高速運轉,所有窒礙運轉的棱角均被切割,只剩下系統眼中圓滑無缺的可置換部件。

這是前所未有的暴力,足以湮滅一切。這種暴力不單抽空物件,甚至把主體本身一併拆解了。主體的其中一個重要能力是,他能夠挑選,並且挑選不同物件,作用於不同物件,因而行動。但是當可能性消失後,主體面對全部都是一致的選項,再沒有辦法行動,主體亦因此消失。同樣,面對整個系統的運作邏輯,每一個主體也無非是一件件面目一樣的部件,所以我們形容自己不過是社會中的一顆螺絲,確實是分毫不差的。

物件消失、主體消失、行動與可能性亦無影無跡。這場表演的名字是虛無主義,人類文明的舞台上最後只剩下魔術師本人:「在技術之中,真正存在的就只有系統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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