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mple》第八期「(仮)和平時代的戰爭武器」】雙刃蝴蝶──你所不知的陳浩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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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mple》第八期「(仮)和平時代的戰爭武器」】雙刃蝴蝶──你所不知的陳浩基

原文刊於《Sample》第八期「(仮)和平時代的戰爭武器」

在西營盤郵政局門前下車,走至薄扶林道和第二街的交界處,這裡的建築、街道、樹與行人都是傾斜的,城市被賦予了扭計骰般靈巧的立體感。沿着斜坡走入第二街,旁邊一幢老舊唐樓的外牆被漆成士多啤梨忌廉般的粉紅。與陳浩基約見的LN Fortunate Coffee就在這幅牆的對面。他給人一種IT菁英的即視感,彷彿隨時會從黑色的手提袋中取出電腦,對着落地玻璃就寫出一個網站或是App。採訪開始前我們聊了一會兒關於油脂分解的問題,他說自己一吃油膩的食物就會腸胃不適,而後解釋了人體是如何分泌出粒子來撞散油脂方便腸道吸收。他似乎對事物背後的原理、機制十分着迷。比如《13.67》寫警探,他便幾乎寫了一部香港警察史;《網內人》談網路暴力,也寫得像一本黑客入門手冊。這或許是陳浩基身為推理作家的特質。作品之外,這種解剖式的目光之下,他又如何理解警察與網路的問題?

 

警察武裝的變遷

為了寫作,陳浩基曾到灣仔的香港警察博物館搜集資料,見識了許多舊時警隊使用的武裝,其中一種「木棒彈」在《13.67》中也有提及。他解釋道,所謂木棒彈其實是將催淚彈發射器中的彈藥換成短木棒,木棒射出後會在地面隨機彈跳,擊打暴徒的腿部,在應對非法集結或暴動等情況時使用,能有效逼退聚集的群眾。相對催淚氣體,木棒對身體的傷害或許更為直觀,那麼警方為何選擇使用木棒彈呢?陳浩基說:「生於八、九十年代的人,其實無法想像香港曾經是一個多麼資源貧乏的地方。」催淚彈的造價比短木棒高出許多,他推測當時警隊是出於成本考慮而使用木棒彈。

直至九十年代,警隊武裝才得到較大的改善。九十年代省港旗兵猖獗,出現不少張子強、葉繼歡這類大賊,「他們舉着AK 47在街上掃射,而警察只有六飛子彈、一枝左輪來搏命,正因當時武力太過嚴重,警隊才開始在衝鋒車內配備雷明登、MP5等武裝。」陳浩基又提到,現在警察陀槍的槍套掛在腰右側,槍托向下,以前卻原來掛於左側,槍托向上。他演示了舊版拔槍動作:左手撥開槍套的扣,右手從胸前穿過,握住槍托取出槍後再擺出射擊姿勢,舉手間彷彿真的練習過拔槍射擊。「經歷了省港旗兵時期,警隊才引入Quick Draw技術和快速上彈器。左輪手槍只有六顆子彈,之前只能逐顆入彈,就算有同僚遞子彈過來,也來不及。」

陳浩基補充,八十年代的CID(刑事偵緝處)也沒有受過正統的破門訓練,當時只有飛虎隊會接受相關訓練。在掃場或追緝逃犯的時候,不知對方擁有怎樣的火力,CID也只能憑身上的六顆子彈強行闖入,與犯人駁火。自八十年代開始,香港警隊才開始慢慢組織化。「以現在的角度看,會覺得很多事情理所當然,應該有ICAC去監控,應該有警監,應該有投訴科,其實全部都是一步步建立起來的。」

 

警隊制度與警權嬗變

《13.67》中的「度叔」智慧與正義感並重,可說是理想中的警察,令許多年輕讀者不禁慨歎香港警察今不如昔。陳浩基卻說:「如果你對經歷過六、七十年代的香港人說,警隊曾經是輝煌的,他一定會說你有病。」,當時警察「收片」現象嚴重,「砌生豬肉」更是常用手段。他表示,現今所謂黑警行為上雖確有過火之嫌,但比起六、七十年代真正的黑警只可說是小兒科。「六七十年代是一個很低的水平,慢慢到了八、九十年代開始完善,直到近年警隊形象又開始下跌,即使未跌到以前那麼低,但確實是變差了。」

談及警權問題,陳浩基續以四大探長為例,「四大探長是甚麼職位?沙展而已,現在叫警長,見習督察肩上有一粒花,警長連花都還沒有。」,他稱這種現象為「位低權重」,四大探長之所以能如此猖狂地貪污受賄,全拜當時警隊內部架構所賜。陳浩基解釋道,以前警察沒有分刑事部和行動部,只有刑事偵緝處,查謀殺、反黑、掃黃、掃毒等均由一個部門負責,每個分區各有一組人,由探長指揮,加上港英時期督察以上幾乎全是「鬼頭」,無法讓華人警員聽令於他們,導致探長的權力膨脹至此,儼如「獨立王國」。

「六、七十年代收片、收茶錢太過嚴重,於是警隊內部成立了反貪污部,又叫『棺材舖』。」,自己查自己,效果可想而知。曾有人提出成立另一個監管部門處理警察貪污問題,即是後來的廉政公署(ICAC),卻遭港督戴麟趾反對,直至麥理浩時期才得以成立。陳浩基表示ICAC猶如古代「欽差大臣」,「但以一個制度化的結構來看,ICAC是很不正常的,怎會有一個執法部門凌駕於另一個之上?這也是後來警廉衝突的主因。」他又強調,「鬼頭」一樣會貪污,甚至比華人探長收得更嚴重,貪污是制度問題,與人種無關,繼而談到近年中港矛盾的問題,「有一種論調我非常討厭,就是大陸都是差的,西方全是好的,好與壞不是透過種族、國家或者民族就能夠輕易界定,這是不合理的,任何地方都可以有好人與壞人。」

 

武力、權力與社運

《13.67》出版後不久便發生雨傘運動,由於警方在驅散人群時使用催淚彈,及後更出現使用過度武力事件,警權問題又再一次被放上枱面討論。陳浩基表示,根據編制、訓練方式和武力程度,香港警察可被定義為準軍事組織,他補充道,許多國家和地區的警察都是準軍事組織,「只要是大城市,或已發展的國家,警察擁有武力,就會有警權問題。」談起雨傘運動,陳浩基認為任何地方的紀律部隊都會使用類似的手段(催淚彈)來驅趕人群,「無論雨傘背後的理念有多好,我們的確是癱瘓了香港。」

但他亦指出警隊處理雨傘運動及魚蛋革命的指揮策略有所失當,「魚蛋那次很奇怪,怎可能放六個交通警在十字路口?身為指揮官明知警力不足,應該等待支援,這種做法只會使情況激化。」陳浩基比較六七暴動和雨傘運動中警隊的處理手法,警察在六七暴動人群的後方留了退路,只在前方發射木棒彈和催淚彈逼退人群,因為警方目的是驅散;基於同樣目的,雨傘運動清場的時候,警方卻封鎖了所有通路,市民即使想散去也無法撤離。「我不覺得這是警隊的陰謀,而是很單純的,2010年之後的警隊指揮官根本未曾經歷過任何暴動,沒有處理暴動的經驗,是部署上的失策。」

陳浩基在談及魚蛋革命時,首次以憂心的語氣說:「有一件事是我所害怕的,我看見市民『殺紅了眼』,完全失去了理智,見到一名警員倒在地上,還抄起木棍毆向他的頭部,這是致命的,如果那名警員殉職,輿論的方向又會改變。」他認為市民和警察都在「玩火」,「六七暴動大家都譴責左派,因為左派用炸彈在北角街炸死兩個小童,燒死林斌兄弟,因為有傷亡,但其實整個事件的開端只不過是勞資糾紛。」六七暴動原本的理念是爭取勞工權益,這件事對香港人是好的,只是大家「殺紅了眼」,令事件變質。

而《13.67》中負責串連起這一系列歷史事件與警權問題的角色,卻是一位完全理想化的神探。陳浩基自言為了凸顯世代的改變,是需要一個這樣的角色,去顯示一種理想的存在。「電影、文學、藝術或是任何類型的創作者,或多或少都會希望觀眾、讀者或者受眾能夠認同自己,甚至覺得作品中的某種元素就是真善美最完全的姿態,所以他是理想化的。」

網路作為武器

陳浩基在之後的《網內人》中塑造了一個完全不同的角色──阿涅。阿涅不再是傳統的體制內的正義執行者,而是遊走於灰色空間,以黑客手段幫人解決案件的偵探。結合現實,近年發生的各個社會運動中都不難見黑客的影子,例如傘運期間攻擊香港政府網站的匿名者,太陽花學運實際發起者的黑客組織零時政府(g0v)等等,警權問題日漸升温,民主逐漸失效,網路、黑客能否成為一種維權、爭取公義的武器呢?

陳浩基說,網路看似複雜,其實和刀、槍一樣簡單。就像很多人認為槍械是神秘、遙不可及的,仔細想想,槍械不過是將一個鐵塊高速地插入人體來造成傷害,其原理與刀是沒有區別的。他認為網路自有其複雜性,但歸根結底要看如何使用。他提到2016年土耳其政變,總統埃爾多安前往土耳其西南度假,期間軍方內部派系發動政變,首先攻佔了電視台,並透過電視宣佈已完全接管國家,但其後埃爾多安透過FaceTime接受採訪,又透過Facebook live等方式向國民宣佈自己仍然掌權,不過身在國外被人趁虛而入,揭穿軍方派系的虛張聲勢,平息了這場政變。

陳浩基又以水門事件作對比,美國前總統尼克遜曾派首席安全顧問潛入華盛頓水門大廈盜取總統競選對手的情報,事件被華盛頓郵報大肆報導,引起連鎖反應,最終成功迫使尼克遜下台。「美國當時是打贏二戰、打過韓戰、正在打越戰,擁有原子彈的超級強國,這樣一個國家的元首可以被一班『報紙佬』拉下台,真正讓我意識到第三權的重要性。」第三權即媒體。他認為網路帶來的最大影響其實是媒體革命,網路令媒體成本降低,以往想成為記者需要經過專業的訓練,而成立一間媒體公司更需要投入巨大的成本,如今任何人無需訓練,只要註冊一個WordPress或Facebook就可以成為一個媒體。陳浩基擔憂成本降低導致媒體倫理的缺失,一旦失去倫理的把控,媒體便可能成為不穩定的炸彈。「人民可以用網路對抗強權,政府一樣可以用網路監控人民。」

 

揭開面紗的黑客世界

《網內人》解鎖了一個充滿監控與危險的網路世界,直陳人前。陳浩基笑言每個人的電子儀器都可能被監控,問題是,誰會這麼無聊地花時間成本去監控你?「不是每個黑客都像阿涅一樣有動機,黑客大致分兩類,一類是愉快犯,純粹為了享受破解難關的快感,另一類則通常被人通緝,然後做了網路保安主管之類的。」

小說提及許多專業的黑客技術,陳浩基還為我們解釋了如何查看自己的電子儀器是否被攻擊。比如man in the middle attack是一種偽裝成同名Wi-Fi,在中間截取數據盜取資料的技術,然而他表示,我們日常使用的瀏覽器已經為我們提供了保護,在網址欄的左側通常會看到一枚綠色的鎖頭,如果鎖不見了,那就證明你已經「中招」。「其實瀏覽器公司會為資料生成一組密碼,只有兩組密碼對應才可瀏覽到加密的資訊,所以即便有人從中間截取你的資料,沒有密碼也無法檢閱。」

陳浩基又談及一種名為Honeypot(蜜罐)的黑客技術。八十年代時,美國一所大學有位數學學者,核對系內電話賬目的時候,發現支出與使用之間差了幾毫美金,他根據缺失的金額查到一位教授的賬戶,然而這位教授卻不在美國境內,自然也無法打電話。繼續追查後發現,是有一群西德的黑客企圖透過電話網路入侵美國國防部盜取資料,這位學者在妻子的啟發下利用大學網路偽造了一大堆看似國防部機密的數據,成功吸引黑客前來盜取,學者則通過電話網路反向追蹤,再經由西德的電話公司成功逮捕到幾位年輕黑客。然而陳浩基稱事件最恐怖之處在其結局,被捕的其中一名黑客招認自己受僱於蘇聯,隨後在保釋過程中在荒原上被燒死,網路戰從愉快、利益上升到大國博弈的層面,「網路對我們生活的介入很深,只是沒甚麼人意識到網路是一個問題。」

 

創作的轉變

從社會寫實的《13.67》到科技驚慄的《網內人》,再到新出的鬼故《山羊獰笑的剎那》,陳浩基的創作類型似乎一直在改變。他自言早期作品也涉及靈異、奇幻,如《氣球人》等,自己沒有刻意去寫某個流派或類型的作品,只是覺得有趣、過癮便寫。陳浩基笑言在作品出版的順序上有些巧思,比如《山羊》在《網內人》之前便寫成了,只是他向出版社要求先出後者,「《13.67》之後馬上看《山羊》會覺得很突兀,但是看《網內人》就可以接受,之後再看《山羊》就會覺得:『他原來還會寫這種?』有意想不到感覺。」他表示寫不同類型的小說是為了欺騙讀者:「喜歡推理的人其實喜歡被騙,如果一個作家能騙到你,你會覺得很開心,這是推理的樂趣。」

 

人性是最大的漏洞

採訪中陳浩基不斷重複,無論是談論武裝時,抑或介紹網路技術的時候,他總是強調事物的兩面性,武器可以用以對付弱小,亦可保護自己,全看使用;電腦、科技則總有漏洞,然而電腦的漏洞很容易便可以修復,利用漏洞行兇的人卻很難修正。他擁有一種IT人的思維模式,好像所有事物在他眼中都重歸一和零的原初狀態,總能精確地深入到人性根部,書寫情感運作的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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