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慧詩集《最後,調酒師便在Salsa》中的遊戲姿態初探

書評

洪慧詩集《最後,調酒師便在Salsa》中的遊戲姿態初探

初讀洪慧的詩,我便覺得他是一位意象高手。對於語言刁鑽的探索,曖昧性的擬造,堪稱香港年輕詩人的楷模。這當然是我的一己之見。

就我覺得,香港「由生活出發」的詩觀實在太深入民心了,所以導致有些前輩有著偏見,覺得不是生活/不夠寫實/不夠直白的詩便不是「好詩」,變相此種準則以外似乎不能代表香港詩的聲音。這種美學上的分歧,不是本文要去討論的部分,但是洪慧所建立的一套的寫作進路,作為在本土風格以外的異聲,值得更多的注意。洪慧這種「由遊戲出發」的詩人,他的重要性在於將情慾詩加入「遊戲」的維度,改變情慾的刻板印象,並使其更有活力,又能將非情慾題材的詩作加入情慾成分,模糊了題材與題材之間的邊界。

陳子謙在洪慧詩集《最後,調酒師便在Salsa》的序中提到:「洪慧追求的結構,大概不是環環相扣,而是在缺口留下想像空間。」陳序提醒了我,在閱讀洪慧詩要調整切入的方法,否則便會空手而回。但這種想像並非無依無據,也是有跡可尋的——所謂的線索可能就在修辭裏找到。他的「遊戲」不是漫無目的,而是有規則可循的,視乎你願不願意去尋找它們。

我這個想法是緣於洪慧常用的兩個意象:「小孩」和「上帝」,一個入世,一個出世,但他們的共通點是「甚至雙手攤開,完美地穿越規則」。規則是甚麼呢?小孩對規則無知或視規則如無物,上帝可以創造或背離規則,而他們往往未必嚴肅地打破規則。而是幽默,迂迴地在充滿規則的塵俗左衝右突。而「詩」就是一個包含一切可能的場地。

如果我們對「結構」有更大的想像,就是說「結構」未必是有形的、明顯的,也可以散漫的、隱晦的。我認為洪慧屬於後者,細節的追求的「情感結構」。情感結構驟看不能分析,但只要就著文本細讀展開討論,藉著個性化的象徵的編碼,或是語氣的收放,就不難感覺到了。

 

瘋狂的後設實驗

 雖然我始終認為洪慧的詩不能以理性解讀,但我亦斷不能以「不可解」而逃避解讀。以下不算是嚴謹(充其量是我個人的閱讀筆記) ,純粹將聯想逐點記下。

試閱組詩〈最後,調酒師便在Salsa裡失蹤〉的第一首: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過分炎熱的夏天只適合
被遺棄和戀愛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在火車站看寂寞醞釀成書
書頁就這樣寫著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只有等待越過更遠的邊界的
思念,才會誤點
而在這狹小的港口
列車按劇本開出,車站把我們種滿蘿蔔的菜園
用絨毛包起,送給北方穿著狐皮大衣的客人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旅人是調酒師。他用雞蛋和咖啡稀釋人們
唇上的寂寞
然後,你會猜想他是男是女
但故事的重心已轉移到喝啤酒的人恰到好處的
暗示和制服的圓領」
他一直坐在長椅上焦灼到等待誤點的火車如同
一個旅人如果在冬夜
等候一班誤點的火車和一對黑色的皮鞋如同
旅人在冬夜等候誤點的情人
「等待的母體必須參照等待果陀
在我們心房的露台
抽屜半鎖半開,放著半根無法點亮街道的
賣火柴的女孩,而我們無從得知果陀是
何種形式存在的一個旅人,或是不存在的
沉默,種在你贈我的一個紙製花瓶,像我們幾曾
閱讀『一朵白色的山茶花』那暗戀桃花源的
江濱柳」
(而當你反複吟誦「你必須忘記
你在工作時一定要忘記」的台詞)
如果我們在冬夜,像一個旅人各自坐火車
像一個醫生一生剖開不同身體抽走各種壞死的鬱結和組織
像一個調酒師能夠自己調教適當的冰塊和咖啡的苦澀卻無法
薄荷和罌粟自己喝醉而且患肺病的肝臟
不分冬夜,我們閱讀《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
用書籤標記停止的頁數,讓書本盡量整齊疊好在
抽屜裡一個親愛的角落

卡爾維諾的書名《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形成節奏的基調或主線。無限層的文本,在文本閱讀另一個文本,或一次閱讀兩個,當中有包含文本上下層的移動,彷彿電影《Inception》,多重的文本互涉,同時又互為表裏。

「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在火車看寂寞醞釀成書/書頁就這樣寫著/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雖然是引用,但亦不止於引用。因為有「如果」這個假設性的用法,「一個旅人」便變成虛構的存在了,而「書頁就這樣寫著」就彷彿一個具歧義性的句子,由於上句已出現過「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所以書頁的意思可以指洪慧這本詩集(文本的最上層),也可以指旅人的寂寞的自白(第二層)。接著所說的「越過更遠的邊界的思念」更是句意的倒換,即謂旅人(主) 是因為思念(客)在先,才會刻意遲來,宿命感就更重了。由冬夜之冷聯想至喝酒暖身,是另一層。

「旅人是調酒師。」這個是對旅人身分的補充解釋之餘,也是對旅人身分的一種錯換(矛盾表達)。為甚麼這樣說?因為一般認為,旅人是居無定所,周遊列國的。但調酒師卻是長期在吧檯駐場,調酒斟酒的工作,當中就產生張力了。但上面說「旅人在等待」,這就能扣上「調酒師在等待客人」,「然後,你會猜想他是男是女」(第二層向著文本的最上層)是對讀者說的,但很弔詭地因為這句,讀者留意到性別(及其情愛想像)。作者此時筆鋒一轉,喝酒的人,恰又由「旅人」和「調酒師」還原為「他」,再用比喻將他連上「一個誤點的旅人」、悄悄滑移出「果陀」。《等待果陀》先是作為潛在的,後作為逐漸顯性的文本。

再有一重反轉,「旅人的等待」,旅人由被等待者變為主動等待,既等待也被人所等待的雙重身分。見於將誤點的「火車」換為「情人」。就算是看似旁枝的賣火柴女孩,也是一個關於「等待」和「冬夜」的故事。另一互涉,由劇名〈暗戀桃花源〉變成意象,〈暗戀桃花源〉原是賴聲川的劇作,一個舞台同時搬演「暗戀」和「桃花源」,而劇情在其中平行交錯(就像《等待果陀》和《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又由角色名「江濱柳」聯想到種在「江濱」的「柳樹」,而洪慧又挪用了「柳樹」古典詩的傳統象徵:「離別」,一個旅人就是離別者。卡爾維諾的旅人不可能與賴聲川的角色相遇,但洪慧就有這個能耐將這些虛構的旅人交匯在一起。

後面再出現一個變奏「如果我們在冬夜,像一個旅人各自坐火車」,火車有不同的軌道,生命也是。「我」和「你」可以是各不相干的醫生和調酒師,兩個長句(不就像兩列火車平行的形狀?),「(無法)薄荷和罌粟自己喝醉而且患肺病的肝臟」,是神來之筆,以名詞代動詞,薄荷和罌粟都有鎮痛作用,「心肝」和「肺」的癥狀是來自「傷離別」的傳統詩意脫胎而出,複合的比喻指向「我們都是普遍意義的旅人」,經歷無論是情感和地理的離散,都無法自癒,旅程只能一直一直漫衍下去。

出現大量的文本,一個旅人就穿行於各文本,並且「旅居」起來,掇拾有用的意象。而我們在閱讀,「想像」遠赴他方,而「肉身」是否看起來也像在等待不存在的事物?「後設」在當代詩歌不是甚麼稀奇新鮮事,眾多「文本拼貼」造成的間離效果,打通了無數文學世界的門口,透過構句/組合的隨意性,剛好是一齣詞語的出色短劇。

 

一個中文系學生的自白遊戲

而另一首我想討論的詩作是〈關於聲韻學〉,這首詩在洪慧詩集已經有兩種不同的詮釋。陳子謙從主題角度認為〈關於聲韻學〉是不折不扣的情詩,而盧勁馳則從語言角度說這首詩有「語言歧義的開創性」。為甚麼歧義、愛情會常常有關?這詩是極佳的示範。反轉了我們的想像。而我認為這首詩仍有討論空間,以上的兩個說法可以結合來看。這首詩從一開始就是反話了,實行了強大的「自我欺騙」。它最厲害的地方是用聲韻術語去解構學科的壁壘,從而解構它的對象──愛情,裝進新的意涵,煉成「他的聲韻學」。我想從,為甚麼要讀聲韻學、是怎樣的聲韻學、怎樣的愛情,幾個問題中重新剖析這首詩。

〈關於聲韻學〉

假期,別愛陌生人
讓我們學習有趣的聲韻學
圓唇音:接吻如兩尾相濡以沫的魚
韻頭:刮了又長的胡子
韻腹:腹語術的後遺
韻尾:帶魚尾的人魚從海上帶來濕氣
聲母:聲聲慢,我聽不見我們的聲音
舌根音:種在地上的舌根錯節成一顆沈默的古樹
上古音:上邪,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中古音:雷電刺穿口唇,語言帶血如多針的仙人掌吞噬綠洲
近古音:所有比目魚的後代終於遺棄魚尾,退化為人
送氣音:虛無對肺腑發動的第一千次圍剿
塞擦音:活塞、磨擦,無以名狀
國際音標:浮標,瓶中稿漂流在公海
《音韻學教程》:無法不想起唐作藩並我所深愛著
的陌生人
必修課程:蛻皮,如一頭假裝閱讀真理的蛇
考試方法:忠貞,坐著,或者站得更遠
評分:批改我,如同修剪我鏡子裡滿溢的水
溫習方法:將所有筆記扔掉,然後又拾回來,釘裝
相通科目:方言學──別怕,我們用各自的方言
點頭問好

14/03/2010

首先,為甚麼要讀聲韻學?我相信大部分修讀中文學科的同學都會大惑不解,因為它是最不「中文」的一科,需要非常慎密的邏輯論證,科學的目光,往往教人苦不堪言。從中文學門的說法,聲韻則是閱讀古書,為了探求當中義理的一種技能。歷代的注釋家就是身懷這樣的絕技,溯流而上,竭力地鉤沉作者的原意(例如因聲求義),所以涉及到詮釋學的問題。我們應該再追問:原意為甚麼是重要的?其他的解釋又有怎樣的效力?而很多時候,那些錯誤的解釋,也是來自非常豐富的想像力。那些專治聲韻的學者,多皓首窮經,就只為了接近那幾乎不可能接近的原意。聲韻原意是希望盡可能減少不必要的歧義,而歧義於「愛」倒是常態。這詩的形式是聲韻學的溫習筆記,全是感受式的描述,驟看是聯想的拋擲遊戲,但讀起來卻讓讀中文的我會心微笑,他一定是深受其苦才寫得出來的。

「有趣」當然是說不上的。有趣是字表面的那一層,不是它的含義。相對於聲韻學希望進入義理的核心,這首詩卻是採取一種逃避、嬉玩的姿態。當然可視為對知識系統的顛覆。進入了另一個場域/愛情核心。愛情有關溝通,而聲韻也是文字的溝通,冥冥中有種連繫。而聲韻在現代社會和中文一樣,雖然它很困難,但並非「實用」的,而且有著特殊的封閉性。洪慧以詩歌重新「打開」了聲韻。而在此詩,他一面在顛覆,另一面卻回歸中文系的傳統。古典漢語是單音節詞的國度,洪慧拆解字詞的方式卻是放到「一字一詞」方法裏。反方面的印證文字聲韻訓詁三者是分不開的。

陳子謙說洪慧此詩「把玩了一個又一個術語」,而我想再補充一點,其實不只是洪慧在玩,而是選取的那些術語本身的描述已經有比喻的性質,比喻不只是文學語言的專利,也可見諸嚴謹的專業術語,譬如「韻頭韻腹韻尾」這一組術語,「頭、腹、尾」是動物身上的部位,卻用指稱韻的先後次序,因為這樣才得變得簡明易解。又如「聲母」,為甚麼是「母」而不是「父」,這種命名是有趣的。而定義是後面所述的考試的必經過程。而讀者不禁要再問,有關「愛情」的考試又是怎樣的一回事呢?

例如照搬李清照的愛情詞牌「聲聲慢」,但他又將詞牌解構了,「我們的聲音」不應只是一些來回振動的波幅,只是有意思的,只是在分析框架裏「愛」是被剔除在外的。而「上古音」,有一重顛倒的意味,聲韻是為了準確釋讀古詩的字音而設的(例如叶韻),這裡卻用節錄的〈上邪〉來解釋回「上古音」,把意思導進了歧路。而又巧妙地用上下句的關係來解釋「語音/義的流變」,譬如「上古音」的「冬雷震震」化為「中古音」的「雷電刺穿──多針的仙人掌」等。

而最要命是,聲韻是中文學系的必修課程,愛是每個人都避免不了的情感,而蛇代表的「罪惡」,導引人類吃知善惡樹的果子,打開了先祖的眼睛(就是詩中的假裝真理),愛這個世界,同時使他們深陷於不可免的罪裡,聲韻是靠近所謂「真理」的方向,但當中過度推敲,反而失卻對文義關係的整體把握。

總而言之,這些「解釋」都不旨在解釋。對於愛情,所有的言語終將無效。它毫不穩定,沒有先例可循,再嚴謹的知識也不可能解釋,但它恰恰不是超驗的,而是經驗的。此種戲彷。而起首的說法「別愛」就暗示了,所有的愛是不是都是從陌生人開始呢,如果不愛陌生人,「愛」就不可能了。所以「相通科目」根本就沒能相通,就算說的同是「中文」(不同的方言區的中文),知道了又如何,也逃不過作為「陌生人」的命運。

 

未完成之結論

 從以上兩詩我們看到,洪慧所秉持的詩歌觀念,所謂的繼承與創新,並不代表全盤推翻,而是有著相當堅實的基礎。他熟悉各種詩歌的技巧、典故與規則,又能在文字障之間揮灑自如,保持逆子的姿態。由於畫面的豐富多彩,他的作品可以不帶任何前設去讀,但亦可以從文本的鑽探出發,不論古今,在一套套的原則內玩個不亦樂乎,其不經意的修辭能量足以使詮釋的空間幾何擴張。

倘遊戲能使詩更深刻,何樂而不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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