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閱讀劉以鬯】命運的對倒與交錯的執着──《對倒》對《花樣年華》的啓發

SampleX微批文學媒體計劃 漫談

【繼續閱讀劉以鬯】命運的對倒與交錯的執着──《對倒》對《花樣年華》的啓發

原刊於《城市文藝》第96期,2018年7月出版。

作家劉以鬯逝世之後,電影導演王家衛在網上貼文悼念,提到他的電影《花樣年華》受到劉以鬯小說《對倒》的啓發,這段文學、電影互動的佳話又被重提。不過翻閲以往的記錄,這段佳話多為文字工作者提到,電影工作者卻很少討論個中緣由。其實文學對於電影的滋養,如同其他藝術形式對於電影的影響,多是在點點滴滴積聚而成,所謂潛移默化,真的要分析,很多時候都無據可循。如若王家衛本人沒有提到過劉以鬯的影響,會有人看出小說《對倒》對於電影《花樣年華》的啓發嗎?

劉先生在《對倒》的序言中寫道,他的靈感來自於兩枚郵票。除了人物設置上一男一女、一老一少;情節設計也是一個回憶過去,一個憧憬未來;小說的場景中,過去的上海和未來的香港,好像那兩枚對倒的郵票一般,互為倒影。王家衛說,他看到的是1972年連載出版的長篇小說《對倒》。劉以鬯這部小說的單行本多年未能出版,正是因爲兩個人物、兩條主綫構成的小說,在七十年代被報刊編輯排斥,認爲讀者會覺得太散、主綫不集中,因而不會賣錢。1975年也斯發表了這部小說的短篇版,也是劉以鬯自己改寫的。出於對劉以鬯的尊重和其他的原因,長篇小說《對倒》出了單行本之後,對於短篇的討論很少。我覺得這個短篇很有趣,因爲它本身簡直就是一個電影的分場劇本,每一節都是以一個場景和一兩個人物為中心,有心的導演拿到它,就可以直接分鏡頭了。正因為短,其結構比長篇更加一目了然。以下從幾個方面,分享一下我這麽看的理由。

 

第一,結構

從七十年代的「荷里活新電影」以來,如《對倒》這樣兩條綫索平行推進的電影,已經成爲主流,是90%的票房成功電影的基本結構。短篇《對倒》一共有四十二個小節,和長篇一樣,用阿拉伯數字命名。在二十四小節之前,男女主角都不在同一個地點,到了二十四小節之後,他們終于到了同一個空間,這個空間就是電影院。兩人相遇的部分,也就是第二十四至三十小節,從結構上構成了小說《對倒》的「高潮」部分。這部分的位置,在整個敘事綫中大約在75%的位置,也就是大多數荷里活電影的情節高潮位置,而非小說文體正常見的80%的位置。如此看來,《對倒》更符合電影而不是小說的結構特徵。到了第四十節,兩人又在淳于白的夢中幽會,但那只是中老年男人對少女亞杏的想象而已。

 

第二,情節

由於整篇小說沒有真正的戲劇發展,敘事中提及的事件都是日常瑣事,而這些瑣事也並沒有鋪墊、積累成大的戲劇衝突,所以劉以鬯這種寫法,比較靠近碎片話的後現代主義寫法。也可以說,他的描述,對七十年代香港都市化生活的貼近,和對我們在科技發達、信息碎片化的今日生活的貼近,不相上下。淳于白和亞杏的相遇,只有一場電影的時間,在故事的世界裡,他們沒有更多故事。我覺得這種安排,在王家衛的《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之中,比《花樣年華》反映得更加充分。《重慶森林》和《墮落天使》都有兩個時空,每個時空裡面都各有一對男女;兩個時空並行,人物幾乎不搭界,即便相遇也真正是擦肩而過,再無下文。《重慶森林》的兩段式情節,當年讓觀衆瞠目結舌,其實也可以看作是《對倒》結構的直譯。

 

第三,人物

短篇小說《對倒》中,在男主人公淳于白記憶中的女性,最重要的是一位叫過「美麗」的舞女,她有特殊的地方屬性:來自上海。這位年輕時很美的上海舞女,曾給予同樣是來自江浙的淳于白一些溫情,於是他一直記得她,從相遇到重逢,到再次分手,到多少年後,他坐在巴士上面,還能認出走在人行道上的她。「美麗」這個人物除了她所要承載的罪與美的文化符號,其飄零身世常常是時代變遷最爲感性的見證與呈現。王家衛電影中,「美麗」的姊妹出現在《阿飛正傳》、《愛神.手》、《2046》等影片中,由於她本身不屬於(也不能歸屬於)某個穩固的家庭,其命運的游離性本身,就給她自己和身邊的人帶來很多戲劇性。《阿飛正傳》中張國榮演繹的「無腳之鳥」,既是上海舞女的養子,也是上海舞女的男生版,勢必早逝或凋零。(而這樣一對母子的前身,在陳安琪的《花街時代》中也出現過。)王家衛一部電影人物,會在下一部電影中重生,但是每一部電影的人物關係中,常有各種形態的「對倒」。

 

第四,時間

只有歷經時代變遷的人,才會特別關注時間。在《對倒》裡面,淳于白是那個在身體的感受中,在「美麗」面龐的巨變中,無時不刻不感到時間流逝的人。淳于白對於戰爭的記憶,戰後生長的人不能了解。戰爭中的人盼望和平,貧困的人盼望富有,他擁有財富之後又失去了時間。因此時間的緊迫感、失去時間的壓迫感,在《對倒》中是只屬於淳于白的。亞杏只有是五歲,因此她仍舊可以「睜大眼睛做夢」,同時又對成年女性可以擁有的好生活有些迫不及待。王家衛電影裡面,前路上除了一個「2046」,其他都不確定,因此他的人物,尤其是男性人物,不論年老年輕,都和淳于白一樣計算着時間。「57秒鐘之後」、「下午四點」……他們就會一去不復回。

電影圈裡面都知道,王家衛拍電影是沒有完整的劇本的,即便是他給譚家明當編劇的時候,也似乎未能寫完過一個劇本。好像《對倒》這篇小說,他的電影也都沒有太緊密的戲劇衝突,卻有一種氛圍,一種憂傷。人物的塑造都未能完成,電影卻有一個看似完整、實則開放的結構。他曾經說,「對倒」並不只是「郵學上的名詞和寫小說的手法,它也可以是電影的語言,是光線與色彩,聲音與畫面的交錯」,「甚至可以是時間的交錯」。百變的「交錯」構成王家衛電影美學的核心,那些拉丁風的音樂,那些若即若離的對白,那些無心插柳的旁白,把人生的各種錯位的執着和執着的錯位演繹得非常好看。王家衛在各種光影剪接的交錯中成了影迷們追捧的大師。

小說是文學中的多媒體,因爲它可以包含各個種類的文本。劉以鬯作爲小說好手,其敘事手段之豐富,絕不輸電影。他在小說裡面帶我們進入電影院,讓我們從男女主人公各自的視點窺視對方,在這個以黑暗造成些許私密的公共空間,饒有興緻地觀看這一段不和諧、又不相干的邂逅。銀幕上的故事,給淳于白和亞杏日常沉悶的生活拓展了空間,對於同一個情節(比如婚禮)的不同反應,也給小說中的平行蒙太奇增加了張力。更爲有趣的是,兩個人回到家裡,又在電視上看起了國語長片,終於在真正私密的空間裡,完成了各自的春夢。

劉以鬯小說裡面具有強烈電影感的元素還有幾種。一方面,他經常描寫人物的觀看或凝視,而不是直白地替人物内心獨白,這樣的描述類似電影的正反打鏡頭,從觀看的視點出發,跳接到眼前的景觀,讓我們和人物一樣,有機會自己解釋景觀的意義。另一方面,他會描述人物在步行、搭車的時候的細節,好像電影中的運動鏡頭,帶我們穿越空間,快時好像穿過海底隧道的巴士,慢時如在電影院門口買票的隊列。此外,討論房價的上海女人,和兒子生氣的父親,像是環境中的噪音,既是扭轉意識流的聲音元素,又是實實在在的日常存在。

如此看來,王家衛引述劉以鬯的影響,或許正是因爲劉以鬯小說中那些可以直譯成電影的影音,給他帶來的深刻印象。當然,兩人的「母語」中,除了上海話,也還有六十年代那些國語長片……

 

 

發佈留言

這個網站採用 Akismet 服務減少垃圾留言。進一步了解 Akismet 如何處理網站訪客的留言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