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談起香港的自然?── 記「留一顆種子:羅貴祥與楊秀卓的自然轉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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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談起香港的自然?── 記「留一顆種子:羅貴祥與楊秀卓的自然轉向」

自然向來是香港城市發展論述的陪襯,教科書如此形容:香港從一百五十年前的小漁村,發展成今時今日的國際大都會。香港從自然變成都會,彷彿單軌行進,有意無意無視了自然為香港的一部分。然而,有兩位創作者在近年的作品轉向自然。評論人查映嵐和林雪平於5月18日主講「留一顆種子:羅貴祥與楊秀卓的自然轉向」,以羅貴祥的書寫及楊秀卓的藝術作品,探討香港自然在藝術和文學當中的想像。

 

書寫的多面手

林雪平帶來幾本羅貴祥的著作,嘗試介紹這位難以定義的創作者。羅貴祥在浸會大學創立創意及專業寫作課程,早年將法國哲學家德勒茲(Gilles Deleuze)的理論引入香港。治學以外,林雪平向觀眾展示數本書籍,「讀《他地在地:訪尋文學的評論》,他是個評論人;讀《記憶暫時收藏》,他變成詩人;《有時沒口哨:故事共生集》又包含小說和劇本;他最近出版的《非虛構作業》則是散文集。」

羅貴祥早於八十年代創作。當年他就讀香港大學,八四年擔任《學苑》文藝版編輯。林雪平指出,他早前新詩多有運用城市生活質感的意象,但已出現對自然的思考。在〈地鐵和詩的行數〉(1985)裡有這樣的句子:

在地鐵月台,在挖去了泥土的空間
你思索着詩怎樣可以紥根,候車客
該與土地發生怎樣的關係?

林雪平指出,羅的作品中自然與城市並非二元對立。「在羅貴祥眼中,自然不是世外桃源,而是一種變向的生命力,不斷運動的過程。」

 

自然是不斷變向的過程

吳煦斌的創作探討自然與人的關係,成為羅貴祥研究的對象。林雪平引述羅貴祥對吳煦斌種種自然、物質書寫的分析:

鵝不像鵝,卻變成白蘭花、變成甘蔗及氣球。吳煦斌筆下的事物經常涉入這樣的一個「變向他物」(becoming-other)的過程中。「變向」不是一物模仿另一物,或以他物為變化藍本、或吞併他物而結合為一的意思。「變向」是一個與他物相遇的過程,是互相引入對方的殊異與他性,互動地改變自己本身的純粹性及既定的身份位置。一物變向另一物,而另一物亦同時變向其他事物。變向的後果是差異,而不是類同。油淋淋的蒸鵝變向甜甜的白蘭花,白蘭花也同時變向熱騰騰的植物。本來安於原位的事物,因為這種變向過程,而流放到奇怪陌生的地方,產生了新的感官與新的關係。變向也是對他性的期待,尋求脫離自身界限的慾望。

自然在羅貴祥的早年創作中,已經是不斷變向的過程。時至2010年,香港爆發反高鐵運動,羅貴祥的一位學生參與其中,他感觸之下寫〈妳的科幻電影論文〉一詩:

妳以為
包圍立法會保衛某條村
反抗巨大又遙遠的帝國
要打造的不是
一艘乘載全人類的超級太空船
不過是要
留下一顆會呼吸
會變綠的籽子
讓它感染
整個快將枯死的森林。

種植在香港,加入科幻電影的想像,使人震驚的是,形容竟然如此準確。也許只有在香港,留一顆種子才會成為一闕太空歌劇的主題。林雪平指,反高鐵運動令羅貴祥出現思考和行動的轉向。「這場運動帶給他直接的衝擊,他開始進一步關注農業議題,在電台節目《開卷樂》中他提到自己近年興趣轉移,想學種植,種能夠吃的東西。」

他亦引述羅貴祥在《非虛構作業》中的〈失農〉。散文回憶兒時到朋友山上木屋玩耍,所見所聞都與一般人對自然的純粹與浪漫想像不同,還有惡狗攔路,撲向身上。後來學種菜,體會農夫的艱難,才明白惡犬乃是「農人立志守土的寄喻」。在《有時沒口哨:故事共生集》的小說〈共妙〉中,他則強調農地和農傳承。不過強調土地沒有指向本質主義,復興農業不代表完全走入傳統。這都是變向的過程。小說〈田在市〉以一男一女的愛情故事,寫出兩人不停變換、無法指認的身份,當中也提到古巴農業混種、雜交,透過隨意分佈的農田,邊緣互相接觸、影響,從交接處開結形成豐富的生態系統。

這種流動同樣見於他回應民族主義的立場上,農業或許就是我們「他性的本土」。林雪平引述羅貴祥接受立場新聞的訪問,提及民族具有壟斷性,一旦走上民族主義的窄路、舊路,以新的民族主義反抗舊的民族主義,會把不同的聲音壓下來,排擠不同的變化。

 

楊秀卓的背景總是綠色

查映嵐想起幾次訪問楊秀卓,背景總是一片綠。他居於粉嶺,門前種有大樹,他們有時又會一起行山。然而,早期的楊秀卓並不是這麼綠色的。

「楊秀卓出道時已經接近三十歲,半途出家。二十至廿五歲是基督徒,後來棄教,轉為接觸存在主義,着意改變自己生命模式。他選擇藝術皆因性格使然,都是很單純而直接。他報讀明愛的藝術班,卻不對味,後來轉去報讀港大的校外課程。」在校外課程中,楊秀卓接觸不少德國表現主義的作品,深受以藝術介入社會的藝術家 George Grosz 和 Käthe Kollwitz的影響。他早期的畫作《疏離》中,有許多像身題器官、又像石頭的形式,背景是一片血海;《非人非鬼》有尖叫的人,還有難以名狀的建築結構。他當時是一名會計,在中環上班,工作環境狹窄,不時要到廁所去站在馬桶上,透過抽氣扇的圓孔來透氣。

 

遠離城市卻延續政治觀點

八十年代他最著名的作品是行為藝術《人與籠》,在《外圍》藝術展開幕上,他以竹製籠,除去衣服,塗上顏料往臉上自囚四十八小時,期間在籠中大叫大喊,既表達信教時的禁慾生活、困在都市生活的猛烈情緒,也讓人聯想起過渡期香港人內心深處的不安。「八八年他辭去會計工作,八九年他爸爸去世,同年發生六四事件,他去歐洲流浪一年。流浪後入讀香港大學的比較文學與藝術學位課程。以後作品少了性意象,轉向以語言及後現代理論創作。不管是廣東話混雜中英談判術語,還是回歸不久後把自己用紅繩綑綁,他認為回歸是再殖民的觀點十分貫徹。」查映嵐說。

1985年,楊秀卓曾到石澳居住。九十年代初於港大畢業,九五年到粉嶺的信義會心誠中學任教視覺藝術科,搬到粉嶺定居,一教就十八年了。「他在石澳時開始創作與自然有關的作品,皆因家居靠近自然。市區之於他是抽象的壓逼,在上環對他的心理精神好大壓逼,他因而很少從市區生活取靈感。」

自然不但成為靈感,也要守護。近年他關注新界東北發展,守護土地。馬寶寶農場遭收地,他也有份阻擋。他抗拒中港進一步融合,指新界東北一旦改造,加上高鐵直入九龍心臟,地理上與融入中國無異。邊境一旦模糊,「香港人冇碇企」。

2015年,楊秀卓到日本參加「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作品以木材仿製的工字鐵豎在農田中。人走在田園,風吹麥動之際竟見到代表工業、發展的工字鐵,他想要表現這種荒謬,藉此批判新自由主義的國際資本自由化。在此脈絡下出現的掠奪式發展使世界各地的環境同遭破壞,連農田都面臨破壞殆盡的困境。

查映嵐補充,楊最近在《邂逅!山川人》藝術展分別將川龍村的歷史投射到涼亭,又邀請村民分享川龍村昔日種西洋菜的歷史。「與他早期的作品比較,楊秀卓現在對工業城市的生活本能地反感。相對以前以挑釁作為策略,現在他選擇温和方式。」

 

留一顆的種子

羅貴祥和楊秀卓的自然轉向,不只因本地出現重大的土地議題,也包含對中國政治、民族的批判。羅貴祥的碩士研究論文探討香港文學的身份,援引「少數文學」的理論為香港文學定位。楊秀卓的作品不論是激進還是温和,依然針對中國的政治施加於香港的影響。

「留一顆的種子」也許是變向中保持自我的隱喻。林雪平說,在德勒茲的理論和羅貴祥的思考中,變向從來是雙向的。「你與我接觸之後,會有全新的你,全新的我,而不是被隨便一方完全同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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